“是啊,这么简单的题,有些糊弄了。不过我想的是,各地的学政官吏水平不一,很难齐整,咱们京畿道这次来了个爱宏博多彩的,也不能保证下次不是个混日子的老油条。良莠不齐,这想来也不是科举的第一次。可这次科举为何烫手,却偏偏在一个巧合上。”
梁道玄不卖关子,苦笑摇头,翻出海西道解试文章前题目的那页,落款名目乃是海西道学事司提举闻伏都:“这位闻提举,好巧不巧,正是沧北东道沛州人士。”
“你的意思是……有人怀疑他故意给海西道的士子出题过难而刁难?”崔鹤雍哑然失笑,“这怎么可能?这么做又是为了什么?他就算做海西道学政,也是不知自己家乡学政何人出题。但凡朝廷换学政,大多在科举之年,为的是新官上任以求公允,旧学政难免在此瓜瓞绵绵有所根基,万一透漏,岂不国失栋梁?他姓闻的不过一个学政,自己都是被点去的,又如何把握两道的读书人命脉?”
崔鹤雍从来逻辑严谨思绪了然,一句话说清根源,也能看清背后利害。
梁道玄欣然看向表哥,虽不是赞赏的时候,但还是鼓掌捧场,然后才说话:“就是这个道理。大哥透彻。可是如若群情激奋之下,言语多伤,朝廷也不能不重视。我当时一听一过,后想觉得会有隐患,于是暗地里查访了些流言,果然在海西道士子口中多有不平,他们觉得从前沧北东道乃是天府之国,后经过威宗清君侧几战,道内各州元气大伤,后才有海西道如今独占鳌头之贵极富溢。因此两道之间不管是商贾还是学子,往往多有较量,朝廷上虽不至于结成乡党,可互有争抗也在所难免。”
“你是担心这事演化成学举之变?”
梁道玄的脸上少有的露出了无如之奈的苦笑:“大哥,龙椅上坐着的是我亲外甥,龙椅后面帘子里凤座上的,是我亲妹妹,我不能不为他们未雨绸缪。”
崔鹤雍万没想到弟弟可以高屋建瓴视之远及,他竟能从几句谈话当中察觉异样,再独自收集信息,整理出完整的事件前后彻内彻外的线索,看穿其中真正的矛盾所在,如此远虑深思,当真卓然不群,即便今后身处朝廷,有如此远见卓识,也定当能勇往直前!
“这件事梅相想必也是早已预见,他不愿意让自己得意门生沾染此事,就是不愿承担这个万一可能出现的麻烦,如同我不希望妹妹和外甥坐稳天下没几年,也遇到这样的事情一般,才如此安排。”梁道玄的叹气很是复杂,一则他是觉得梅相当真是有兼人之智的老辣,二则……
懂得“摩厉以须”1的人,就算不是强劲对手,与之和平相处也要颇为劳心劳神。
崔鹤雍虽然在弟弟能力上得到了鼓舞,但担忧剧增,不免担心梁道玄在其中的处境:“还好京畿道此次试题足够困难,免去小人背后嚼舌根说因你参考,人家才可以开闸放水。只是海西道与沧北东道之学事如若有人大做文章,免不了又是一场风波……”
“我想了个办法。”梁道玄这次的笑容里,就有些胸有成竹的意味,“不一定百分百惯用,但应该能缓和一下本次科举的刀兵氛围,也算是为我兄妹二人加上小外甥缓冲缓冲了。但愿我的法子能起作用。”
……
“妹妹,哥哥想问一件事,你方便讲就说,不方便的话……给个大概也行。”
第二日,中朝仪英殿书斋内,梁道玄终于哄了小外甥老老实实去读书,这才向妹妹梁珞迦私下开口。
“哥哥你但问无妨。”
梁珞迦不敢说事无巨细皆告知兄长,但这两年但凡他所提及,自己皆无隐瞒,今日这样郑重,实在诡异。
“圣上的内帑账上……还有多少银子?”
梁道玄其实有些尴尬的。就算是表哥,他也不会巴巴地去问人家收入多少存款多少,实在太过越界,但此事若不知晓这个信息也不是很好做。
梁珞迦听罢一愣,忽得笑了:“哥哥,你有什么用处?我不敢说顶朝里多少用度,但你但凡不是治水凿河大兴土木,先帝留下的银子是必然够用的,具体数目,大概是……”
说罢她提笔,在纸上写了两个字。
梁道玄眼睛都瞪大了:“这么多!”他也算富贵乡里长大,却还是震惊不已。
“先帝并不如何奢侈,单是后宫与子嗣一项用度,便比前几位祖宗省去数十倍。内府开销最大从来都是此处,再不济便是巡游、开苑、秋狩以及赏赐宗亲,先帝都很少涉及,宗亲也只有洛王一人早年得先帝额外恩赐,于是留下了这些。”
先帝的确是节能型帝王,十年耗能大概也就是前朝皇帝一年用度,不选秀也不可劲儿主抓妇女工作生孩子,又不好武德充沛那一套,更不喜欢游山玩水兴建宫殿,唯一爱好只有礼佛和读书,连金石文玩字画都不沾。
思及先帝过往悲剧,梁道玄也不难理解为何他会如此。
一声叹息只在心底,可他这样问不是为了同情先帝,他是为了解决活人迫在眉睫的眼前问题。知道妹妹和外甥私房钱多得吓人,他也就有了底气。
“我前几日核算过一遍,今年因几道解试考题简单,入京士子人数众多不下千语。只是士子也还好,但还有年底前入京述职官吏,待选吏员同这些人的家眷,最重要的是,许多往来商贾也赶着这个时候做热闹生意……如此一来,京中必定人满为患。士子若像我,无忧食宿也就罢了,万一寒门子弟,难寻住处,不得不辛苦奔波,为此耽搁读书,再受冻饿之苦,省试前就丢了半条命……国家取士,总不能不计之深远。”
梁道玄想了想,还是决定把话明说,只将昨日里同表哥所分析的全部事态,紧急与否虽尚未可知,然而未形之患却不能视而不见,先未雨绸缪总是有所准备。
若是风平浪静,梁道玄自然乐于得见;可要是风波乍起,他也有舟载着妹妹外甥渡这条滔天浪河。
梁道玄一席话听得梁珞迦肃容颔首,她领会了兄长的意思,当即道:“此事多谢哥哥提醒,我久在深宫,总闻听大事,竟也忘了事起于微末往往滔天这一道理。”
“咱们往后总要耳聪目明,不能只听别人想让我们的听的话,只看别人想让我们看到的事。”梁道玄不止是提醒妹妹,也在警醒自己,“所以我想了个办法,缓和当下几处士子的紧张。不如以圣上名义下旨,以内帑之银为京中与京郊多处寺庙作香火资助,请他们收容士子,安排时我们动些心,不让一处来的考生聚在一起,否则越谈越投机,甚嚣尘上群情激奋,如何使得?”
这办法梁道玄想了许久,已是他能给出最不引人瞩目又师出有名的套路。
他接着说道:“先帝素重佛事,常常请京郊名寺法师入宫经筵,人尽皆知,请寺庙承情,只说是为求全先帝爱重读书人之心,不会有人起猜疑。分散众人还是其次,最主要的是,以此善举,多化去读书人的困难,他们怨怼少一些,也就更会相安无事。”
说到这里,梁道玄却也忍不住叹了回重重的气:“我虽是为了你与圣上考量,希望稍稍化解此次科举的戾气,这几年圣上初登大宝,你虽垂帘却也有难处,你们有仁慈名声,今后的路也更加好走。这是我的私情私愿。然而于公,我也有话说。天下莘莘学子,大多出身寒贫微末,入京盘缠常常要乡里凑齐,一路辛苦奔波,而帝京食玉炊桂,他们也只能将就。此乃读书人之苦,若能以此举安庇,他们求学少些困顿,多吃饱一顿饭,多睡足一个整觉,也算我没有白白忧心了。”
宝相木兰
秋风冽冽, 白露朝霜。
旦夕淫雨不休不止,贯天江江水涨胜海潮,帝京北水路码头不得不开闸引流,入京客商士子滞留近千人, 中京府水曹司临时搭起的棚子已然不够, 好些人已在雨中体会到秋日凄凉。
疲累交加之际, 马蹄声自绵绵的雨幕中轻快传来。
直到近前才看清,马车是邸店拉客的长篷车,上挑一杆风雨灯, 车夫蓑衣斗笠全副武装,手里握着中京府的告令,扬声喊道:“有考省试的,拿行道的牒文, 验过后与我上车!”
在场赶考的读书人没有一百也有八十, 均是走贯天江水路南下至京的北方士子, 遭此困顿, 一时无处可去,有人已在这里过了一夜,好些人已有了风寒的症候。听到这一声招呼,也强打起精神起来去问缘由和去处。
“中京府的告令, 此地暂且只安置商旅路庶,士子上车随我去旁的地方。”车夫在雨声中只能用喊的,他给冒雨跑来的人拉开车门,借着风雨灯内明亮的烛火, 于避雨的车内一个个验看,确认无误后,才允许上车。
“这车拉不走所有人。”有一人喊道, “我们岳中道同船的士子少说也有十七八人,还有其他道的人,有些已经病了。”
“还会有车来的。”车夫说道,“直到拉完为止。”
“那要带我们去哪里?”有人又问。
车夫道:“去京郊安置的佛寺里。”然后便跳上车,扬鞭打马,飞速消失在密集冰冷的雨帘后。
车夫的话果真应验,不出一炷香时辰,又来了两趟马车,都有中京府的告令在手,如此这般,十一趟车才接走全部考生。这些考生走了,中京府水曹司预备的棚屋和物资也不再紧张,其余人等开始分发温热的汤食以抵御这秋日里第一波来势凶猛的寒凉。
考生们被分开送至京郊不同的寺院庙宇内,他们下车后,各寺负责庶务的僧侣早已恭候多时。斋汤滚热,斋房亦烧了炭盆,还有用于沐浴的热水巾被,一应俱全。
考生纷纷感赞各位僧人的菩萨心肠,谁知却得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