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平安身体前倾,抽出一本不厚的册子。
洪霁眼尖,瞥见书桌后边那张做工简洁的紫檀椅子,镶嵌着一块梅子青色的圆形云纹瓷片。就是这么一抹色彩,好像就可以让整座本来略显单调的官厅变得鲜亮起来。
陈平安问道:“洪霁,你在巡城兵马司统领这个位置上,待了有三年两个月了吧,觉得意迟巷、篪儿街哪家子弟,最难管束?”
洪霁愣了愣。国师这个问题,可不好回答啊。
陈平安笑道:“若是觉得都好管束,那就挑个相对比较难管的。”
洪霁瞬间满脸涨红。这哪里是给个台阶下,分明是一记无声的耳光摔在脸上了。
陈平安拎起手里边的刑部秘录,“前年正月初六的戌正三刻,祥符坊地面,一个醉酒闹事的公子哥,指着鼻子骂洪霁就是个忘恩负义的狗东西,当年若不是他爹不计回报的一路提携,说不定如今洪霁还在边关当个校尉喝马尿呢。洪霁,你说他胆子大不大?好不好管?”
洪霁欲言又止,搁放在膝盖上的双拳紧紧攥起,脑袋嗡嗡的。
陈平安双手笼袖,靠着椅背,说道:“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的寒族书生,还有沙场武人,到了表面一团和气人人捣浆糊、实则杀机四伏、笑里藏刀的官场,一时半会儿,确实都是很难适应的。有些人一辈子都拐不过弯来,有些人在公门修行学得快些。”
陈平安笑了笑,“之前我刚刚搬到这边,看到崔国师书桌上的一部书,算是游记吧,洋洋洒洒数十万字,是一位副山长讲述几个书院在战时如何迁徙、流亡最终聚集在一起的惨淡经历,虽然艰辛坎坷,但是通篇写得都很从容,这位夫子有学问,做事也有章法,他如何处理庶务都写得很详细,同僚之间的矛盾,学问人之间的文人相轻,都可以称之为游刃有余,但是其中就有个几十个字便打发过去的细节,是写到他极为钦佩的山长,此人德高望重,就是他的夫人,与当地杂役起了争执,大闹不已。算是出了个不大不小的难题,既要维护山长的声誉,又要摆平纠纷,还要让住在一个大院里的十几位学问人,都觉得既做事公道,也不能有辱斯文。读其书,见其字,我完全能够想象这位老先生,当时是如何的愁眉不展,内心积郁。”
洪霁听得目瞪口呆,这位粗通文墨的兵马司统领,确实惊讶国师会有此说。
陈平安说道:“你的这个位置,很重要,极其重要。陛下愿意把你放到这个位置上,自然是信任你,既不会让你当酷吏,也想让你处置得当。那么以后洪霁再遇到类似祥符坊的事情,就好管了。很简单,由我来当这个恶人,我来替你兜底就是了。”
“如果实在没有信心,我也可以跟陛下商量,让你去地方某州,重返行伍,相信你内心深处不会觉得这是什么贬谪。况且朝廷马上就要并数州为一省,官升半级,总是不难。”
洪霁闻言说道:“国师,我心里有数了,之前是我让陛下为难了,以后我只管抱定一个宗旨,管你是谁的儿子孙子,谁敢为难我和巡城兵马司,我就搬出国师为难他!”
陈平安一愣,好家伙,说话这么直白的吗?
洪霁喝了一大口茶水,一不小心就见底了,洪霁也不觉尴尬,咧嘴笑道:“国师可以开骂了!”
陈平安笑道:“为了这场庆典,你们辛苦忙碌了这么久,今天晚上可以去菖蒲河,敞开了喝顿庆功酒。”
洪霁站起身,拱手道:“有国师这句话,我与同僚们就要敞开了喝花……喝酒!”
陈平安站起身,将洪霁送到门口,突然问道:“听说你是木匠的儿子?”
刚刚舌头打结的洪霁顿时神采焕发,使劲点头道:“当年我爹的木作手艺,是十里八乡最好的!”
如今回到家乡见着了爹,也还是既尊敬更怕的。他爹是个闷葫芦,从不过问自己的事情,唯独有次喝酒,老人说了几句实在话,只是让洪霁必须做到两件事,当个本分的好官,别犯法。再就是别在外边讨个小的,他这辈子只认一个儿媳妇。
陈平安点点头,轻声道:“都是一样的道理,大匠示人以规矩。”
洪霁一怔,第一次快速正视了一眼身边的年轻国师,随后大步流星走下台阶。
刚刚过了申时,萧朴就已经赶来国师府,比双方预定的时辰要提前很多,她说大骊朝廷开出的条件,总堂那边都爽快答应了。
投桃报李,陈平安也说玉宣国京城那座道观附近,很快就会暗中多出两位修士。再让萧朴多跑一趟,去找赵繇和曹耕心两位侍郎商量细节。萧朴干脆利落就告辞离去,庶务繁芜,千头万绪的,累死个人,真是比刺杀谁还要劳心劳力了。
离开那间官厅之前,萧朴稍加留意了屋内的一切摆设细节,放了什么文房清供,书架上边有什么书,尤其是新书,都是学问,也很快就会是很多有心人悉心钻研的门道了,例如能否送幅字画到这边,搁放一二雅致器物,有那著作放在案头,国师曾经过目?
萧朴去找了“于磬”,后者不知怎么想的,竟然没有了重返樱桃青衣一脉的想法,萧朴倒是觉得没什么,由着公孙泠泠跪在地上,磕了几个响头,萧朴再把她搀扶起身,说这样蛮好的,公孙泠泠施了个万福,泫然欲泣,萧朴打趣一句,真是可怜见儿的。
萧朴独自走出国师府,她默默回望一眼照壁。
好像先前大骊京城街道上,先后离开骊珠洞天的几位同乡,他们一起重逢,又各奔前程,东西南北。
哪怕她只是旁观者,都会由衷觉得人生际遇真是不可思议。
就像一位算命先生在三十年前路过槐黄县城的那条泥瓶巷。
云深处
丽日晶然,碧色如洗,山花粲然。这拨剑修,走入深山云生处,渐履无人之境。一路石路嶙峋,草木蒙密,偶见人力痕迹。
群峰迤逦,龙脊蜿蜒,却也肯为溪涧让出一条出山的道路来。
溪涧上横木板为渡桥,剑仙们依次过桥,咯吱作响。
桥下便是轻声细语的细流,石上菖蒲丛丛,溪中游鱼似为桥上脚步声所惊,摆尾倏忽不见。
桥是劈痕醒目的新木,显然是有人搭建不久,果然,被高爽发现了一块石碑,铭文是一句“此桥为郭盟主督造、谢狗箜篌合力出工打造而成,过客须知,切记切记。”
郭盟主是谁?怎么看碑文口气,白景好像还要论资排辈一番,告诉所有人自己是在郭盟主之后,箜篌之前?
但这还不是最出奇之处,石碑旁边放着许多的鹅卵石,高爽百思不得其解,莫非这是骊珠洞天的本地风俗?
齐廷济笑道:“箜篌是落魄山的编谱官,郭盟主就是郭竹酒,她是避暑行宫隐官一脉剑修,如今还是陈平安的亲传弟子。”
至于那些鹅卵石是什么意思,齐廷济也不敢确定,猜是那位右护法巡山路过此地的计数?聊表谢意?只是这种猜测,齐廷济觉得稚气可爱,不好开口说什么。
齐廷济说道:“隐官安排你们的祖师堂座椅位次,是很有讲究的。邵云岩目前境界还是太低,又是剑气长城的外人,肯定不能当宗主。于公于私,陈平安都不适合把他放在宗主的位置上,否则你们只会更加一盘散沙,邵云岩自己也会坐立难安。但是邵云岩有一点比你们都强,他是真心对龙象剑宗有着最大的认同感和归属感。所以他来当这个副宗主,对他自身剑道修炼,以及对龙象剑宗的未来,都是好事。”
齐老剑仙的一句境界太低,一句你们对龙象剑宗不够认同,真是言语如棍棒一扫一大片。
“陆芝好当宗主,却当不好宗主。”
“出了问题,你们争执不下,去找她谈事情,陆芝只会用眼神反问你们,找我这个宗主谈事作甚。你们到时候怎么办?”
“竹素资质好,功名心也重。宗主副宗主之外,祖师堂的高位,不外乎掌律、首席供奉、管钱的三把座椅,她能够跻身其一,给足面子了。”
“梅龛精明,看重实利,不求虚名。一座福地的天材地宝山川机缘,跟一家门户的柴米油盐酱醋茶,其实没什么两样。由她经营一座悬弓福地,最是适宜。换成高爽、黄陵你们去操持家务,会不会亏钱不好说,但一定挣不着大钱。你们别忘了,陈平安在剑气长城的‘成名战’,一是跟蛮荒老祖嫡传离真的生死战,二是春幡斋跟那些船主管事的谈买卖。你们只会看重前者,梅龛却是更为在意后者,所以梅龛得此身份,心里边是快意的,因弟子梅澹荡妖族剑修身份而起的戒备心,也就弱了几分。”
“金锆表面上不求名不求利,但是打小就有个好为人师的臭毛病,当年就跟个小学究似的。宣阳一直有个习惯,最喜欢跟资质好的剑胚一起喝酒聊天打屁,见着了他们就心痒难耐,非要传授几手剑术才肯罢休。出城杀妖之外,其实高爽极不豪爽,宣阳喝酒才是真喝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