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平安伸手攥紧椅把手,轻声道:“裴钱是乞儿,不是弃儿。她不是大道修行路上的渣滓,可以说丢就丢的什么东西。她也不是孤儿,她遇到了我,是有师父、有个家的人。”
姜赦想要开口说什么,却被身边妇人慌慌张张,赶紧拦下,拽住他的胳膊。
陈平安也抬起头,看了他一眼。
姜赦拗着性子敛了脾气,闭嘴不言。
陈平安沉默片刻,说道:“你们让我想想该怎么跟裴钱开口说这件事。争取在靠岸下船之前,给你们一个答复。”
姜赦点头,抱拳道:“由衷谢过。”
妇人稽首为礼,“万分感激。”
他们联袂离开屋子。刘羡阳跟小陌也跟着离开,找到路边摊的貂帽少女,刘羡阳一巴掌拍在谢狗的后脑勺上边,笑骂一句,“吃吃吃,就知道吃。掌柜的,再来两份,加辣!”
陈平安独自坐在屋内,光线透过窗户,陈平安双手插袖,怔怔看着那些条条光线与粒粒尘埃。
如果说裴钱就是他们夫妇的女儿,那当然很好啊。
陈平安心里边再别扭,都是一件很值得高兴的事。
可是一想起裴钱的“大道根脚”,陈平安就……
抬起头,靠着椅背,陈平安轻轻捶打心口,有些发闷。
他曾经答应过裴钱,好的坏的,不管是夸赞还是训斥,提醒或是建议,当师父的自己,都不会跟她说谎。
那该怎么跟她说,故作轻松,让她不必计较?还是破例,避重就轻,略过不谈?
一个人,记性好,就是一把双刃剑。陈平安和裴钱,师徒两个,刚好都是记性很好的那种人。
裴钱小时候的某些言语,陈平安至今记忆犹新,一字都不差。
遥想当年,远游路上,小黑炭哇了一声,嘿嘿笑着说,“爹,像你这样的好人,我要是以后一个人出门在外,上哪儿找去哦。”
莫名其妙就成了爹的远游剑客,当时笑着没说什么,随便她喊就是了。
忧愁要来登门做客,是不管主人岁数的,小姑娘也有小姑娘的忧愁。
“前不久吧,在渡船上干瞪眼,没办法去渡口那边玩耍,我就偷偷有了个想法,想着哪天我长大了,练成了绝世剑术,就会跟爹你开口,说‘爹,给我一匹马呗,我就去闯荡江湖啦!’不过我后来又一想,估计马有点贵,爹你未必乐意送给我唉,那就驴也行,骡子也行啊!外边的江湖在等我呢!嗷嗷叫等着我呢!”
小女孩故作老气横秋,唉声叹气起来,“现在我又不想去江湖玩咧,么得意思,全是坏人,要不就是不太好的人。”
他听着孩子的天真言语,却没有敷衍什么,“可你不就是在江湖里遇上我的?对吧?”
那会儿的一大一小,一起晃荡着双腿,无忧无虑,今儿不错,明儿是什么就是什么呗。
记得当时裴钱说了句很符合年龄很孩子气的话,“可我不想遇到别人了啊。”
此刻陈平安下意识想要喝酒,想一想还是算了。要去摸出旱烟杆,还是作罢。
想起还有些瓜子,陈平安从袖中掏出一把,弯腰低头,身体前倾,一手端着,嗑起了一颗颗瓜子。
灵犀城内,一个穷酸老秀才踮起脚尖,四处张望,好个慧眼如炬,立即瞧见一处,大步流星走向那路边摊子,嚷嚷着赶巧赶巧,拼桌拼桌。熟门熟路一屁股坐长凳上,抬臂招手,老人笑着与那摊主说来一份不辣的砂锅,太辣了就不掏钱结账啊。
陈平安依稀听到屋外门口那边,有人询问一句,“爹,嗑瓜子呢。”
这天公
路边摊,一张桌子四位食客,老秀才早早从竹筒里抽出一双竹筷,眼巴巴看着,等到热气腾腾的粉丝砂锅端上桌来,卷了一大筷子,吹了几口气,低头嗦了起来。
老秀才一顿狼吞虎咽,抬起头,含糊不清问道:“谢姑娘,与你请教一事,姜赦是怎么个人?”
谢狗想了想,先尊称一声文圣老爷,“那家伙脾气时好时坏,得挑人。看对眼了,才刚刚涉足修道的炼气士,他在路上遇见了,也能称兄道弟,真心实意视为道友,没眼缘的话,可就不好说了,故意说话大嗓门,咋咋呼呼的,让人误会他是个大老粗。”
老秀才恍然道:“那性格跟我很像啊,稍后与之闲聊,肯定投缘。”
谢狗一愣。
刘羡阳说道:“文圣先生,姜赦这厮貌似粗糙,实则心细如发,城府很深。一登船,就用上了先声夺人的手段,陈平安就差点着了道。”
老秀才忍俊不禁,“古往今来,想要立教称祖者,有几个是省油的灯?哪个没有大毅力,大气魄,大才学,大运势。”
小陌深以为然。谢狗心有戚戚然,自怨自艾起来,她就想不明白,自己缺个啥?
老秀才提醒道:“羡阳啊,你小子做事情,也太冒失了。姜赦虽非真身莅临此地,那可是一位最老字号的十四境,即便是出阳神,走阴神,以分身现世,也还是真金白银、足斤足两的十四境修为。他如果真有杀心,打定主意暴起杀人,龙泉剑宗祖师堂恐怕今晚就要点灯了。”
刘羡阳满脸无所谓,随口说道:“千钧一发之际,不容晚辈细想。总不能因为手边没有厕纸,就把屎拉在裤裆里。”
老秀才只得默默停下筷子,随即笑道:“敢把剑搁在姜赦道侣的脖子上,你是头一个。”
刘羡阳说道:“当时小陌和狗子就在身边,尤其是小陌还帮着第一时间以剑起阵,隔绝天地,何况那五言,她什么大世面没见过,艺高人胆大,全不当回事。说好了是谈买卖,市井坊间,还要讲究一个买卖不成仁义在,他倒好,借机生事。姜赦做事不地道在先,小子做法不仗义在后,就算吵架吵到中土文庙去,我也不怵他,大不了他先认错,我再赔罪。”
老秀才神色和蔼,摆摆手,示意既然自己已经到场,你刘羡阳就不要过多计较这件事了。老秀才转头与谢狗小声问道:“那位兵家二祖,当年是怎么跟姜赦闹翻的?”(注,722章饮者留其名,老夫子要翻书)
小陌笑问道:“老二想当老大,老大不肯让位?”
老秀才摇摇头,“没这么简单。”
谢狗歉意说道:“文圣老爷,这件事的内幕,我还真不清楚。当年跟他们厮混,我一门心思只想着砍人和砍谁的事情。”
老秀才放下筷子,搓手笑道:“没事没事,我可不是打探军情来的,这不是觉得紧张嘛,靠着扯几句闲天,稳一稳心情。”
小陌奇怪道:“文圣老爷,见个姜赦而已,何必紧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