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来 第2221节(2/2)

老道士说到这里,轻轻叹息一声,给自己倒了一杯酒,再高高举起,算是遥遥与圣贤礼敬致歉一句,“多有得罪,圣贤莫怪。”

曾新序放声大笑,一旁黄真书微笑点头,“骂到点子上了,得捏着鼻子认。”

秦不疑与庞超更是觉得有趣。

一个年轻人,暴得大名,喜怒不露于形,成名还立大功,如此城府,如此手腕,多是豪杰圣贤,大奸亦有之。

如果今天这顿酒,只是听那目盲道士说些妙语连珠的好话,哪怕确实诚心实意,其实依旧意思不大。

听到这里,其实陈平安已经猜出两位老夫子的身份了。曾文定公,南丰先生。苏子门下的那位冲和先生。

陈平安便开口问了一句,“最后那位老先生,旁人是怎么称呼他的?”

长命笑道:“都称呼他一声邵公。从头到尾,都没有跟贾晟聊过一句天。”

陈平安一时无言,老夫子真名何止。

学问艰深,极有功力,尤其精通三坟五典和天文历算和河洛谶纬,属于为古文经学续香火、给今文经学开道路的大宗师。

既是各国推崇的官学,更是儒家道统内的显学,属于宗师中的宗师,可谓是夫子们的夫子。

虽然以治学严谨著称于世,堪称学究天人的通儒,但是此人质朴讷于言,极其不善言辞,门生弟子若有疑惑,多是提笔写字与先生请教,老夫子便同样以书面作答。这在儒家内部,也是一桩趣闻。

但是不知为何,此人未能配享文庙。

更有传闻,此人曾经关起门来,与一位登门拜访的老秀才相对而坐,各自执笔,在纸上“吵架”,你来我往,落笔万言。

结果就是最后老秀才竖起大拇指,称赞对方一句,字写得不错。

照理说,这等只有“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的密事,怎么都不会外传,至少何止是绝对不会与弟子们外传此事的。

可偏偏整个儒家内部,都传得有鼻子有眼睛,邵公是怎么个满脸涨红,老秀才是如何老神在在,谈笑间吵赢了这场硬仗。

陈平安还知道一事,桐叶洲天目书院的副山长温煜,是此人的不记名弟子,亦师亦友。

贾老神仙在酒局临了,还说了几句自己的见解,例如一时代之学人,自有一时代之学术,如入藩篱,充满了局限性,若谁能够预见未来千年文脉走势流向,便是世间头等学人,可以跻身源头之预流。“预流”一说,本是佛家语,两位老夫子相视一笑,都还是第一次听闻这个解释。

至于那个不苟言笑的矮小老头,虽然瞧着穷酸,贾晟反而在酒桌上,有意无意与之多敬酒几次。

等到落魄山掌律和贾老神仙告辞离去。

南丰先生捻须而笑,“倒是没想到,能够让陈山主如此推崇,人生幸事,莫过于身在异乡,得遇知己一二。”

不在听了几句好话,而在始终不被人理解的毕生心血,能够被人真正认可与珍惜。

说到了心坎里,如饮醇酒。

那个从头到尾都只是喝酒没个表情的木讷老人,站起身,来到窗口,视野开阔,好似开窗放入大江来。

牛角渡这边,贾老神仙小心翼翼问道:“山主,贫道可有言语不得体、不妥当的地方?”

陈平安笑道:“陈灵均没说错,贾老神仙在酒桌之上无敌手。”

道友别说话

竹楼一楼的檐下廊道,暖树忙着针线活,小米粒唧唧喳喳,说着大白鹅的青萍剑宗那边,如今又有了哪些官帽子。

刚日读经柔日读史,制怒写竹逢喜画兰,读诸子集宜在春风里。

陈平安正在翻看本兵家书籍,第一批寄往白帝城的书籍,霁色峰这边其实已经准备好了,五百颗谷雨钱,很快到手。

山中剑房那边刚收到一封桐荫渡船寄来的密信,崔宗主在原先六司八局的基础上,在其中运转司和功过司下边,又增设了几个分支衙署,人没几个,其实不比落魄山多多少,一座座崭新的“官衙”倒是如雨后春笋般冒出了,看架势,是奔着跟五岳山君、大渎公侯官邸的二十四司衙署去了的,估计最终数量只多不少。

呵,果然还是我落魄山,更为风清气正。

今天来落魄山这边点卯画押的朱衣童子,作为自封的处州城隍庙的二把交椅,它给自己取了个名字、道号合二为一的“赤诚”,主要是在裴总舵主和周副舵主身边处久了,耳濡目染,总觉得“以诚待人”是个顶好的说法。前不久经由陈山主钦点,它升官了,荣升为骑龙巷的总护法。至于那条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坐骑白花蛇,她如今算是发了,嘿,官场上只要跟对人,就是这么事半功倍。

她的名字“白虹”,其实都是朱衣童子随口帮忙取的,当时陈山主说了一大通书上的圣贤道理,听不太懂,反正大意就是夸赞这个名字取得不错,当时尚未炼形成功、无法开口言语的白花蛇,可谓感激涕零,“白虹”就成了她的妖族真名,之后陈平安预祝她炼形成功,旁边一个瞧着有仙风道骨的中年道士也很捧场,自称“纯阳吕喦”,同样说了些喜庆的吉利话。

结果那条白花蛇一回到棋墩山当初,当天便闭关成功,再现身时,便已经是亭亭玉立的女子模样,那件雪白蛇蜕被她炼成了法袍,关键是她眉心处,更有一处好似凡俗婴儿天生从娘胎带来的神异“道痕”……察觉到山水异象,从霁色峰山神调去棋墩山的山神宋煜章,这位在北岳山水地界几乎从不迎来送往的山神老爷,金身走出祠庙,竟然亲自登门道贺,称呼她为白虹道友。

朱衣童子坐在周副舵主的金扁担上边,小声说道:“山主,白虹她脸皮薄,说她必须尽早攒出一份礼物,自己才有脸面再来这边,与山主好好磕头谢恩。”

如今这个处州城隍庙的香火小人,翻山越岭来点卯,就换了一条青蛇骑乘。

陈平安笑道:“你回头告诉白虹道友一声,不用这么大费周章,有空与你一起常来这边做客就可以了,若是以后遇到修行关隘,在落魄山这边,找到谁就是谁,让她只管随便找人询问,听过之后,觉得还是吃不透,就多问几人,修行问道是大事,脸皮太薄了可不行。”

朱衣童子试探性问道:“山主大人,不如我顶替白虹,先给你磕几个头吧?”

陈平安摆摆手,无奈道:“我们落魄山不兴这一套。”

朱衣童子小心翼翼说道:“山主大人啥时候有空走趟州城?我那边熟门熟路,知会一声,我可以给山主大人带路。”

别看它对城隍爷高平一口一个高光棍,心里边,总归是向着这位自家老爷的。便想着能够邀请陈山主大驾光临城隍庙,那就真是蓬荜生辉了。再就是高平这个家伙,太不会当官了,半点人情世故都不懂,自己每次苦口婆心与他说这些山水官场的礼数、讲究啊,高平非但不领情,死要面子活受罪,反而撂下一句皇帝不急太监急,这种犯忌讳的话,是你一个城隍爷能乱说的?

陈平安笑道:“具体日期,暂时不好说,不过你放心,只要我去州城那边,我肯定去州城隍庙烧香,听说你们家的财神庙很灵,在整个北岳地界都是数一数二的,必须去。”

朱衣童子喜逐颜开,只是很快就有些黯然,眉宇间泛起淡淡的忧愁,怕就怕自己擅作主张,陈山主真去了城隍庙,高平就摆出一张臭脸给陈山主看,它倒是不怕自己落个里外不是人的下场,就是担心喜欢钻牛角尖的高平与落魄山关系差了,也怕本来是好心好意的陈山主到了那边,白白闹个心情不愉快。

陈平安轻轻翻过一页书籍,看似随意说道:“下次见着了高城隍,就不说是你邀请我去的了。”

小家伙轻轻嗯了一声。明明应该感到高兴,却没来由有点没道理的委屈,心里边酸酸的,就像喝了隔夜的茶水,没酿好的劣酒。

陈山主都可以这么善解人意,你高平怎么就那么铁石心肠呢,欠你啊……好吧,我是馒头山土地庙香炉里蹦出来的,是欠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