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水井笑道:“跟别人做买卖,可能是这么个法子,跟你就不玩这些虚头巴脑的路数了,同乡之谊,还是要讲一讲的。”
胡沣也跟着笑了起来,同乡之谊,兴许很多人听了觉得滑稽,胡沣却不会。董水井确实在乎,胡沣也由衷当真。
董水井径直说道:“那就再商量个事,我想跟你买下那座蝉蜕洞天。”
虽然失踪已久,但是这座洞天始终位列三十六小洞天之一。
胡沣摇摇头。
至于董水井是如何晓得这座洞天在自己手上的,胡沣不愿意多问,他也相信董水井没有恶意。
总有些人,好像天生就能够让旁人信赖。
其实胡沣如此看待董水井,董水井和吴提京,亦是如此看待他胡沣。
否则一般练气士早就疑神疑鬼起来了,至于山泽野修之间,估计已经开始盘算着如何杀人灭口了。
吴提京瞥了眼董水井身边的女冠。
黄历则与少年剑修报以微笑。
董水井笑道:“先不着急拒绝,先听听看我的开价条件,第一,我开价一万颗谷雨钱,购买蝉蜕洞天。”
“第二,准确说来,我是只与你购买蝉蜕洞天的所有权,六百年内,不会干涉你们的使用权,你们就算掏空了洞天内的天材地宝,我都不管,只余下一个空壳,都是没问题的,六百年之后,我才收回这座洞天,当然,你们要是觉得期限太短,可以再谈,八百年都可以。”
“第三,我当然没有这么多的现钱,一万颗谷雨钱,毕竟不是小数目。所以分三笔支付,第一笔,三千颗谷雨钱,现在就可以给你们。第二笔,一百年之后,四千颗。第三笔,三百年后,全部付清。这四百年,就当是我逾期付款,利息另算,如何?”
吴提京惊叹不已,再不把钱当回事,也被董水井的大手笔给震慑住了,忍不住一手肘打在胡沣肋部,吴提京都懒得用心声言语,直截了当说道:“胡沣,我觉得可以谈啊!”
别说八百年,六百年,就凭自己和胡沣的修道资质,即便不动那些剑仙遗蜕,剑意还能学不到手?
胡沣摇头说道:“不谈这个。”
董水井也不愿强人所难,笑道:“没事,哪天改变主意了,记得第一个找我,这总能答应吧?”
胡沣点头道:“这个没问题。”
一行人还未走到半山腰的那两座毗邻茅屋,董水井就停下脚步,拱手告辞道:“回了,黄宫主还有一大堆事务需要处理。胡沣,说真的,我都没眼看,连我这种已经很不讲究的人,都觉得你们这个门派,实在是太寒酸了,就说我当年的那座馄饨铺,可能都比你们强上几分。”
胡沣笑道:“你们下次再来这边,肯定不一样了。”
董水井聊完事,水都没喝一口,就带着女冠黄历一同下山,到了山脚,她便祭出一艘符舟,腾云驾雾而去。
可谓来也匆匆去也匆匆,雷厉风行。
吴提京一向极少认可某人,“这个董水井,算是个厚道人。”
胡沣点点头,“我爷爷曾经说过,精明,聪明,智慧,三者是不一样的境界,还说一个天生有慧根的人,虽然容易被世俗红尘浸染,但是只要有慧根,就可以更容易‘转念’和‘回头’。当年爷爷去老瓷山找我,第一眼看过董水井的面相,就说三岁看老,将来肯定是个手头不缺钱的人,而且最大本事,是挣了大钱,还能留得住钱。”
“其实董水井很早就不读书了,是靠开馄饨铺和卖糯米酒酿发家的。”
“在那之前,我还劝过他,留在那个齐先生身边念书,只是董水井主意很定,说反正读书也读不过林守一,不如早点赚钱。”
吴提京笑道:“看得出来,那个灵飞宫的黄历,对董水井就很客气。”
作为仙君曹溶的嫡传弟子,继承了灵飞宫,按照道门法统的辈分算,她可就是白玉京三掌教陆沉的再传弟子了。
能够让这么一位要靠山有靠山、要境界有境界的道门女仙,好像担任扈从一般,陪着他一起登山。
由此可见,董水井是真发达了。
云海滔滔,符舟之上,女冠笑问道:“水井,真不跟我一起去那清妙峰金仙庵看看?”
董水井摇头道:“我要去一趟苗山。”
“赊刀人就是忙碌。”
“人忙心不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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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骊禺州境内,荆溪之畔,有座香火只能算是一般的古寺,虽是千年古刹,却因为属于佛门最讲究清规戒律的律宗一脉,即便是初一十五,香客还是算不得多。
这还是近些年来,大骊朝廷开始在各地敕建寺庙、推广佛法,想必在这之前,寺庙真是香火一线如坠的惨淡境况了。
可若是在中土神洲,或是佛法昌盛的流霞洲,以这座寺庙被誉为宝瓶洲律宗第一山的佛门崇高地位,香火鼎盛,可想而知。
记得年少时,与姚师傅一起进山寻找合适的瓷土,老人曾经自言自语一句,树挪死人挪活,泥土挪窝成了佛。
一位两鬓霜白的年迈书生,貌似古稀之年,相貌清癯,在此借住多日,经常与大和尚请教律宗学问,尤其是那部《四分律》。
据说这座寺庙的开山祖师,曾经担任过中土神洲某座著名大寺的上座,还参加过一位三藏法师的译场。
先前陈平安收敛心神归位,这位“居士”不愿在寺内显露,便立即施展了遁地法,寻了处山野洞窟“蝉蜕”为一纸符箓,等到陈平安重新散开心神,再悄然返回寺庙,过山门,入客房,点灯抄经。
今天午时,乌云密布,天将大雨,一时间白昼晦暗如夜。
头别木簪的儒衫文士,坐在廊道中的一张蒲团上,手持一串念珠,轻轻捻动珠子。
来这座古寺数月之久,文士身边并无书童、仆役跟随,只带了些许行礼,衣笥、书箧而已,一切从简。
寺内藏书颇丰,惜半残蚀,多虫蛀。大雄宝殿前边有小池,池中金鲤、鲫数十尾,鱼鳞灿灿。按照山志记载,历史上,曾有仙君异人豢数条小龙于池,皆尺余长,蛇首四爪,有附近香客自年幼到古稀,甲子光阴,每次来寺庙烧香,都会看几眼水池,不见它们有任何茁壮老死的迹象,传闻曾有外乡蟊贼数次闻风而动,夜中潜入寺庙,捕捉小龙装入水瓶内,携带离去,皆半途逃逸,自行返回寺庙池内,水瓶封禁俨然。只可惜一场暴雨过后,小龙皆随云升空,就此销声匿迹,如今水中金鲤、金鲫,据说都是受龙气浸染之缘故,才由最初的青黑转为金色,它们久听梵音,晨钟暮鼓,在此闻道修行,求转人身。
儒衫文士是个大香客,寺内僧人,之前见其谈吐不俗,京城口音纯正,怀疑此人状貌达官显贵,经常主动攀谈,旁敲侧击,后来文士百般解释自己并非出身官宦家族,久而久之,僧人们恭敬之色渐淡,倨傲转浓。有一沙弥则笃定此人是大商巨贾,常问诸多外乡州郡事,经常主动邀请文士一起登山赏景,缘于山巅又一处崖畔,常起白云,云势极宽,凝如玉脂,如雪芝之海,唯山立不移。小沙弥只需叩窗而言“云起”二字,文士便会换上草鞋,手持两支掘后山竹根制游山之杖,借与小沙弥一支,材质轻洁,一同登山,云雾缭绕满山,登山时浑然不知是山起入云,抑或是云下接山。
寺侧有泉净且冽,山僧以青竹长筒引入灶房,煮茶甘甜。那年老文士在此长住,每日都会抄经,随身带有一方古砚,文士经常亲自持砚去往青筒,砚池汲泉而归,用以研墨。后山有御碑亭,为前朝皇帝为太后修福所立,亭外道旁犹有十数石碑,多是当地官员祈雨而起,碑文皆言此寺求雨灵验,与朝廷奏请寺田几亩云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