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平安说道:“齐先生说过,道理在书上,做人却在书外。”
赵繇想了想,点点头,“如此说来,我与小师叔确实差得远。”
李宝瓶疑惑道:“赵繇是剑修吗?”
陈平安摇头道:“不是剑修,最少暂时还不是。大概他是想与白先生走同样一条修行道路吧。”
李宝瓶说道:“赵繇比较认死理,人还是很聪明的。”
因为是同乡,更是同窗,所以知根知底。
不过对于当年的学塾蒙童来说,可能对于那个每天风风火火的红衣小姑娘,如今每每想起那个肯定是最后一个踩点到学塾、又是第一个飞奔离开学塾的同龄人,或多或少都会有几分心理阴影……
关键是这个小姑娘每天独来独往,在上学放学路上,挎着小书包,都会蹦蹦跳跳,呼呼喝喝的,偶然有人问起,就说自己在练武学拳呢。
李槐都不用去说了。即便是同样出身福禄街的赵繇,小时候刚去学塾那会儿,因为不小心欺负了一个羊角辫小姑娘,也曾被李宝瓶拿着树枝追着一路打回家门口,结果赵家长辈问她,为什么要动手呢。红棉袄小姑娘回了一句,好好跟他讲道理不管用啊,不认错,还嘴上服气心不服的,骗不了我。都是街坊邻居,又是孩子之间的打闹,赵家长辈也没法子说什么,私底下都没敢说让赵繇自己打回去,还真打不过那个打小就喜欢翻墙的小姑娘。然后等到第二天赵繇下课回家,孩子可怜巴巴的,浑身都是脚印,原来放学路上,赵繇虽然已经故意弯来绕去,精心挑选了一条回家路线,仍是被红棉袄小姑娘守株待兔,恰好逮了个正着,跳起来就是一通飞踹,喜欢告状是吧。我不动手,动脚总行了吧。可事实上,为了能够保证只动脚不动手,小姑娘撞到墙壁上好几次,最后还崴脚了,她仍是坚持要“陪着赵繇一起回家”,结果第二天赵繇刚出门,就发现李宝瓶蹲外边堵门了,孩子又怕又委屈,一下子就悲从中来,蹲在地上抱着脑袋,嚎啕大哭起来,一瘸一拐的小姑娘走到他身边,问他认不认错,满脸鼻涕眼泪的赵繇,仍是不愿认错,只是突然开始满地打滚。没出息,打不过就搬救兵呗。红棉袄小姑娘就转身走了,肩头一高一低走出去十几步后,突然停步,转头看着那个坐在地上已经停下哭声的同龄人,用眼神示意对方,等着,到了学塾附近,咱俩再一较高下。
赵繇尚且如此,林守一和董水井他们这拨人就更别提了,想多了,恐怕都要掬一把辛酸泪。
所以曾经的小镇学塾,经常是先生在那边授课,红棉袄小姑娘先是手心挨了板子,然后被罚站在学塾最后边,或是学塾窗外,偷偷金鸡独立,双臂环胸,生闷气。
老秀才喝过了差不多半壶酒,就已经满脸通红,起身笑道:“得回了,还有一大堆事务等着呢。”
崔东山难得没有掰扯什么,真不是老秀才矫情,忙是真忙,天下事务一肩挑,不是什么玩笑话。
当然不是可以忙里偷闲片刻,但是一些个文庙决策,可能只是快慢片刻之别,在蛮荒天下那边呈现出来的最终结果,就是云泥之别的差异。
屋内众人都站起身,跟着老秀才来到屋外,老秀才本想跨过门槛,就一步缩地山河径直返回功德林,只是走着走着,就走到了宅子大门外边,再走着走着,就走到了密雪峰一座崖畔凉亭那边,老秀才这才停下脚步,只是抬头看了眼匾额,老人便不再拾级而上走入那座视野开阔的拿云亭,看着陈平安他们几个,笑道:“别送了,都回吧。”
老人一年一年老,少年却难再年少。
老秀才看着他们,既自豪且得意,又难免有几分伤感,既想要自家晚辈能够跟着书上道理一起长大,又不愿孩子们早早长大,只是这种极为矛盾的心思,大概只有等到为人父为人师了,才能真正体会几分。老人强忍着把一肚子言语都放在肚子里边,就只是笑道:“以后有机会,你们一起去文庙功德林做客,有想要看的哪些书,事先列好书单,都不成问题。”
陈平安带头作揖拜别。
老秀才笑着点点头,一步跨洲重返文庙。
天上皎皎明月光,人间匆匆少年郎,脚步最匆匆。
陌上又花开
明月夜中,遍地月光如水,一行人离开拿云亭,裴钱拉着李宝瓶返回自己住处,她们久别重逢,可以聊的事情,实在太多了。
曹晴朗在陈平安和崔东山先后确认过后,并无任何隐患,不过崔东山还是建议曹晴朗,先不用着急正式炼剑,等到稳固好金丹境后,再去景星峰闭关,曹晴朗对此当然没有任何异议。
曹晴朗带着郑又乾一起离开,双方住处距离很近。
走在夜深人静的山路上,郑又乾试探性问道:“曹师兄,能不能跟你说个小小的心事?”
主要还是觉得小师叔的这个学生,温文尔雅,一看就是个读书极有本事的,也对,曹师兄是那个大骊王朝的探花郎嘛,师父每次提起此事,也是相当高兴的。
郑又乾感觉崔宗主是个奇怪的人,至于裴师姐,郑又乾也怕啊,咋个能不怕嘛。
在跨洲渡船上边看的那些山水邸报,关于当年金甲洲战场上的女子大宗师,可不止三两封邸报提及“郑钱”,看得郑又乾总要心惊胆战,那会儿总觉得“郑钱”是个远在天边的人物,反正跟自己没啥关系,结果倒好,她竟然是小师叔的开山大弟子,一下子就成了自己的裴师姐,现在每次跟裴师姐说话不结巴,就已经让郑又乾觉得自己很有英雄气概了。
曹晴朗笑道:“是因为自己的出身,遇见了我先生,还有我们这些师兄师姐们,心里总觉得有点小小的别扭?”
郑又乾使劲点头,“是啊,愁呢。本来没觉得特别算个啥,因为某个朋友,总喜欢拿这个说事,我再不多想,也要多想了,唉,越想越生自己的气,确实挺没出息的。”
曹晴朗笑道:“那你明儿就得与谈瀛洲诚心诚意道声谢喽。”
郑又乾一头雾水,“啊?我觉得不生她的气,就已经很有大丈夫气度了呢,为什么还要跟她道谢啊?”
曹晴朗缓缓说道:“有些事,我只是说有些事,看似大家都故意不说,其实反而就是一直故意在说了。这样的好心好意,当然是很好的,不过长久以往,兴许也是一种负担,有些时候还不如挑明了,不躲着它,它就自己跑开了。躲着它,它就跟我们的影子一样,他人看待我们的眼神,我们以为的那些私底下的议论,就像人生路上……白天的日光和晚上的月色,让我们心里边最放下的某件事,如影随形。当然,这种另类的陪伴,有好有坏,不一定全是坏事,只不过这里边的好与坏,以及具体的大小、比例,对我们心境的不同影响,曹师兄如今也不敢说太多,不过以后要是有所心得,可以再与你说说看。谈瀛洲年纪不大,却是个心细的,她是故意在你这边当恶人,好让你早点适应这种别扭,就像一场开卷考。”
郑又乾恍然道:“明白了,还是曹师兄学问大!”
曹晴朗微笑道:“比起先生和崔师兄,我差得远了。”
郑又乾说道:“那也只是跟小师叔和崔宗主比较,不能说明曹师兄的学问就不大了。”
曹晴朗一时间无言以对。
这口气,真像……自家先生?!
难怪先生这么喜欢郑又乾。
不知不觉走到了宅子门口,郑又乾轻轻推门,没推开,加重力道再推了一次,还是不成,竟然栓门了。
这个谈瀛洲,说好了别栓门别栓门,咋个就是记不住呢,忘性大,难怪总是丢三落四。
曹晴朗抬了抬下巴,满脸笑意,示意郑又乾“翻墙”就是了。
门内突然响起一声怒喝,“门外是哪个小蟊贼?!速速报上名来,若是那行凶的歹人,定叫你有来无回!”
郑又乾挠挠头,被曹师兄撞见这一幕,就挺难为情的,“我。”
谈瀛洲怒道:“何方神圣,名字如此古怪,竟然叫‘我’?劝你赶紧拿出一点诚意来,既然都是走夜路混饭吃的江湖人,行不更名坐不改姓的,划出道来,与姑奶奶比试一场,问拳问剑都无妨!”
曹晴朗走向前几步,轻声笑道:“是我,曹晴朗。”
谈瀛洲赶紧开门,小姑娘站在门口,挤出笑脸,神色腼腆道:“见过曹仙师。”
曹晴朗笑着点头,“打搅,我就不进去了,回头再找龙门前辈请教那幅黄河奔流图的真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