酡颜夫人瞥了眼年轻人,“很奇怪吗?换成是你,一边窝囊死人了一万年,另一边享受着太平世道,还要笑话那些死人,你心里边会痛快?一天两天一年两年能忍,几十年几百年?脾气好的,能够成为剑仙?”
边境点头道:“换成是我,加倍奉还。”
鹳雀客栈的那位年轻掌柜,世世代代居住在这边,他这会儿蹲在客栈门槛,正在逗弄一条过路狗。
阳光和煦,晒得懒人更懒,又是一个无聊的太平世道,安稳日子。
倒悬山之外。
那条蛟龙沟,当然不是真的只剩下些小鱼小虾,哪怕对于地仙修士而言,依旧是难以逾越的禁地,只能绕路远行。
再远一些,那座对峙矗立有雨师神像和神将塑像的宗门,名为雨龙宗,倒悬山上边的那座水精宫,便是它的私宅。
除了最为庞然大物的雨龙宗之外,广袤无垠的大海上,还有大大小小的山上仙家,占据岛屿,各有各的荣辱兴衰。
那艘桂花岛跨洲渡船的航线上,其中海上第四景,便是从雨龙宗那两座高达百余丈的金身神像脚下豁口,缓缓驶过。
相传那尊双手拄剑的金身神将,曾是镇守天庭南门的远古神祇,另外那尊面容模糊、五彩飘带的神像,则是天上诸多雨师的正神第一尊,名义上掌管着世间所有真龙的行云布雨,被雨龙宗祖师重新塑造出法相后,仿佛依旧职掌着一部分南方水运的运转。
这个两神对峙的雨龙宗,一直有个历史悠久的古老传统,女子修士挑选神仙道侣,一切都看她们抛下的宗门秘制绣球,上五境修士强行去抢,也抢得到手中,地仙修士都断然无法凭借神通术法去强取豪夺,可一旦上五境修士出手,那就是挑衅整座雨龙宗。
十余年前,有个福缘深厚的年轻练气士,乘坐桂花岛经过豁口,恰逢雨龙宗仙子丢掷绣球,偏偏是他接住了,被那绣球和彩带,好似飞升一般,拖拽飘然去往雨龙宗高处。不但如此,这个男子又有更大的修行造化,竟是再与一位仙子结成了山上道侣,这等天大的机缘,天大的艳福,连那远在宝瓶洲老龙城都听说了。
这个名叫傅恪的年轻人,不愧是与雨龙宗有缘之人,原本只是个籍籍无名的小修士,不曾想修行了雨龙宗祖传仙法后,步步登天,不但抱得美人归,还顺利跻身了金丹境,成为雨龙宗历史上破境最快的地仙。年轻人到底是在山脚摸爬滚打过的修士,登高之后,待人接物,与雨龙宗出身的修士大不相同,便更被器重了。
今天傅恪来到一尊神像脚下,登高望远,眉眼飞扬,短短十数年,便能够让一个囊中羞涩的年轻人,脱胎换骨,成了神仙中人。
有曾经共患难的修士朋友慕名而来,雨龙宗不允许外人登岛,傅恪便会主动去接,将他们安置在雨龙宗的藩属势力那边,若是返乡,就赠送一笔丰厚盘缠,若是不愿离去,傅恪就帮着在其它岛屿门派寻一个差事、名分。
有雨龙宗师兄想要去剑气长城游历,结果被师长阻拦,喝闷酒的时候,傅恪也会陪着,话不多说,只是喝酒。
这些年当中,风光无限的傅恪,偶尔也会有那恍若隔世之感,时不时就会想一想昔年的惨淡境遇,想一想当年那艘桂花岛上的同行乘客,最终唯有自己,脱颖而出,一步登了天。
但是傅恪在内心深处始终有一个小疙瘩,那就是很早就听说当年那桂花岛上,在自己离开渡船后,有个同样出身于宝瓶洲的少年,竟能在蛟龙沟施展神通,最终还没死,赚了偌大一份名声。不但如此,那个姓陈的少年,竟是比他傅恪的运气更好,如今不但是剑气长城,就连倒悬山水精宫那边,也给雨龙宗传来了许多关于此人的事迹,这让傅恪言笑自若、甚至是为文圣一脉、为那年轻人说几句好话的同时,心中多出了个小念头,这个陈平安,干脆就死在剑气长城好了。
傅恪自然与那人无仇无怨。
那人死了,世道依旧该如何如何,还会如何?
傅恪微微一笑,心情大好,转身离去,继续修行,只要百尺竿头更进一步,成了元婴修士,未来雨龙宗宗主的那把椅子,就离着自己更近一步了,说不得将来我傅恪还有那机会,多出一位剑气长城的女子剑仙作为新眷侣。
殊不知。
大道之行也。
水草茂盛,游鱼无数,甚至还能养出蛟龙。
天时运转,水一干涸,便要悉数曝晒至死。
学剑
当陈平安重返剑气长城后,选择了一处僻静墙头,负责守住长度约莫一里路的墙头。
一般而言,玉璞境剑仙之下,唯有元婴剑修才有此待遇,能够单独出剑,镇守一方,例如刚刚闭关破境成功的齐狩。
齐狩也一举成为剑气长城这场剑仙胚子大年份,所有同龄人当中,第一个跻身元婴境的剑修。
这是剑气长城的一条死规矩,亦是一种殊荣。
所以哪怕是宁姚,也需要与陈三秋他们配合出剑,庞元济和高野侯更不例外,只不过这几座天才齐聚的小山头,他们负责的城头宽度,比寻常元婴剑修更长,甚至可以与不少剑仙媲美。
陈平安之所以是例外,并且未曾引来非议,因为陈平安不算坏了规矩,他如今还不是剑修,只是一个养了几把飞剑的纯粹武夫。
加上陈平安自己愿意以身涉险,当那诱饵,主动吸引某些隐匿大妖的注意力,宁姚没说话,左右没说话,姚家老剑仙姚连云没说话,剑气长城其他剑仙,自然就更不会阻拦了。
凑巧陈平安和齐狩就成了邻居。
齐狩御剑不停,只是稍稍分心,瞥了眼陈平安,这家伙今天脸上倒是没有覆盖那些乱七八糟的面皮,穿了件自家青衫法袍,外边再加上一件衣坊法袍,将一把剑坊制式长剑横放在膝。当初斩杀离真,为陈平安立下大功的两件仙兵,暂时都没有现身。
如今才是攻守战初期,剑仙的众多本命飞剑,好似一线潮,位于战场最前方,阻滞蛮荒天下的妖族大军,然后才是那些漏网之鱼,需要地仙剑修们祭剑杀敌,在那之后,若还有妖族侥幸不死,往往是冲过了第二座剑阵,就要迎来一窝蜂的中五境剑修飞剑,劈头盖脸当头砸下,这本身就是一种剑气长城的演武练剑,从洞府境到龙门境剑修,这三境剑修,哪怕境界暂时不高,却会随着越来越熟悉战场,以及与本命飞剑越来越心意相通,所有出剑,自然而然,会越来越快。
齐狩转移视线,看了眼陈平安的出剑。
当时陈平安出城与离真一战,齐狩当时正在闭关,没有机会亲眼目睹,只能事后耳闻,哪怕是齐狩这般心傲气高的剑修,也承认那是件不大不小的遗憾事。
陈平安今天出剑,没有藏掖,四把飞剑齐出,好像临时抱佛脚,不知道与谁又学了一门障眼法,四把飞剑,只说样子,经常变幻不定,上五境和元婴境妖物,当然能够一眼两眼便看穿那些拙劣的障眼法,可只说对付战场上埋头前冲的妖族大军,已经足够了,被四把飞剑阻滞步伐后,很容易吃苦头,会被坑得比较惨。
还有点小讲究,冲到最前方的妖族,先死剑下,所以这使得许多妖物前冲依旧,只是不由自主放慢了脚步。
相较于陈平安的凝神专注,齐狩阻敌更加轻松,分心无碍自己战场的走势。
蛮荒天下的妖族大军,可谓死伤惨重,不过离着这座城头依旧很远,对于齐狩这种经历了三场大战的剑修而言,应对得十分游刃有余,再者齐狩本身拥有三把本命飞剑,飞鸢速度极快,单对单,有优势,心弦最适合持久战,最不怕妖族的皮糙肉厚、体魄坚韧,至于那把最为玄妙的飞剑跳珠,更得了道家圣人的极佳谶语,“坐拥星河,雨落人间”,与那大剑仙岳青的本命飞剑“云雀在天”,以及姚连云那把可以造就出座座云海的本命飞剑“白云深处”,是一个路数,最能够大规模伤敌。
故而齐狩虽然才刚刚跻身元婴境,但是守住一小段城头,十分轻松。一般而言,整体剑修,无论是灵气沛然的剑仙,还是灵气相对淡薄的中五境剑修,都到了需要精打细算的时刻,才开始称得上战事险峻,到时候城头之上就会险象环生,不得不撤出城头之人,或是战死当场的剑修,就会越来越多。
无论是已经走上修道之路的妖族修士,还是尚未能够幻化人形的妖族畜生,只要运气不佳,或是胆敢更换前冲路线,闯入了齐狩的辖境地盘,一律以飞剑飞鸢将其虐杀。
齐狩以飞鸢杀敌,历来手段残忍,喜好剥削妖族血肉,将其白骨裸露,生不如死。
一些相对难缠的,就交由第二把飞剑心弦去对付,僵持越久,对方胜算越小,因为给了心弦蓄势的机会,这把飞剑,可以比飞鸢出剑更快,并且能够在战场上凭借小天地中细微的灵气运转,自行寻觅敌人的关键窍穴。
齐狩看了眼远方战场上的遍地尸骸,当年第一次登城出剑,看到了同样的场景,在战场间隙,就忍不住问了一个问题,这些畜生为何不怕死。
有一位剑仙笑着给出答案,没有不怕死的,只不过蛮荒天下那边,命是最不值钱的,哪怕修士也一样,除非是成为了剑修,才可以改变命运,变得值点钱,没那么容易死在城头下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