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来 第995节(2/2)

崔东山偷偷摸摸返回客栈的时候,已经是深夜时分,站在廊道裴钱门外的廊道中,发现她还在屋内走桩。

裴钱缓缓走桩,半睡半醒,那些肉眼难见的四周灰尘和月色光线,仿佛都被她的拳意拧转得扭曲起来。

窗台那边,窗户蓦然自行打开,一大片雪白飘然坠下,露出一个脑袋倒垂、吐着舌头的歪脸吊死鬼。

依旧有些迷糊的裴钱凭借本能,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往额头贴了一张符箓,一步跨出,伸手一抓,斜靠桌子的行山杖被握在手心,以行山杖作剑,一剑戳去,点中那吊死鬼的眉心处,砰然一声,白衣吊死鬼被一剑击退,裴钱脚尖一点,松了行山杖不要,跃出窗台,拳架一起,就要出拳,自然是要以铁骑凿阵式开道,再以神人擂鼓式分胜负,胜负生死只在我裴钱能撑多久,不在对手,因为崔爷爷说过,武夫出拳,身前无人。

一气呵成,行云流水,甚至可能对裴钱而言,无思无想,故而尤其纯粹。

结果看到了那个打着哈欠的大白鹅,崔东山左顾右盼,“大师姐嘛呢,大半夜不睡觉,出门看风景?”

裴钱恼火道:“大半夜装神弄鬼,万一被我一拳打死了怪谁。”

崔东山笑问道:“出拳太快,快过武夫念头,就一定好吗?那么出拳之人,到底是谁?”

裴钱愣了一下,疑惑道:“你在说个锤儿?”

崔东山翻了个白眼,“我跟先生告状去,就说你打我。”

裴钱怒道:“是你先吓唬我的!”

最后两人言归于好,一起坐在院墙上,看着浩然天下的那轮圆月。

崔东山面带微笑,听说剑气长城那边如今挺有意思,竟敢有人说如今的文圣一脉,除了左右之外,多出了一个陈平安又如何,文圣一脉,文圣不文圣的,至于更加可怜的文脉道统,还有香火可言吗?

崔东山笑了笑,与裴钱说道:“咱们明儿先逛一圈倒悬山,后天就去剑气长城,你就可以见到师父了。”

裴钱说道:“倒悬山有啥好逛的,咱们明儿就去剑气长城。”

崔东山笑道:“倒悬山有那么多的好东西,咱们不得买些礼物?”

裴钱觉得也对,小心翼翼从袖子里边掏出那只老龙城桂姨赠送的香囊钱袋,开始数钱。

崔东山双手抱住后脑勺,笑道:“我有钱,不用你掏。”

裴钱一颗颗铜钱、一粒粒碎银子都没放过,仔细清点起来,毕竟她如今的家当私房钱里边,神仙钱很少嘛,可怜兮兮的,都没多少个伴儿,所以每次数钱,都要多摸一摸它们,与它们悄悄说说话儿。这会儿听到了崔东山的言语,她头也不抬,摇头小声道:“是给师父买礼物唉,我才不要你的神仙钱。”

崔东山玩笑道:“陪了你这么久的小铜板儿、小碎银子和神仙钱,你舍得它们离开你的香囊小窝儿?这么一离别分开,可能就这辈子都再也见不着它们面儿了,不心疼?不伤心?”

裴钱捻起一颗私底下取了个名字的雪花钱,高高举起,轻轻摇晃了几下,道:“有什么法子嘞,这些小家伙走就走呗,反正我会想它们的嘛,我那小账本上,专门有写下它们一个个的名字,就算它们走了,我还可以帮它们找学生和弟子,我这香囊就是一座小小的祖师堂哩,你不晓得了吧,以前我只跟师父说过,跟暖树米粒都没讲,师父当时还夸我来着,说我很有心,你是不知道。所以啊,当然还是师父最要紧,师父可不能丢了。”

裴钱放好那颗雪花钱,将小香囊收回袖子,晃着脚丫,“所以我感谢老天爷送了我一个师父。”

裴钱想了想,“可是如果老天爷敢把师父收回去……”

说到这里,裴钱学那小米粒,张大嘴巴嗷呜了一声,气呼呼道:“我可凶!”

年纪轻轻二掌柜

风清月朗,月坠日升,日夜更迭,所幸天地依旧有春风。

两位落魄山弟子,一宿没睡,就坐在墙头闲谈,也不知道两人哪来这么多话可以聊。所幸一位曾经差点跌境至谷底的练气士,如今又走在了去往山巅路上,而且不止步于半山腰,长生路远,登天路难,别人走,有人跑,还能够一骑绝尘,便是真正的天才。另外一位个儿高了些、皮肤不再那么黑炭的小姑娘,武道破境一事,更是宛如嗑瓜子,哪怕聊了一宿,依旧神采奕奕,没有丝毫疲惫。

崔东山起身站在墙头上,说那远古神灵高出人间所有山脉,手持长鞭,能够驱赶山岳搬迁万里。

又有神灵伸手一托,便有海上生明月的景象。

还有神灵孜孜不倦奔跑在天地之间,神灵并不显现金身,唯独肩扛大日,毫不遮掩,跑近了人间,便是中午大日高悬,跑远了,便是日落西山暮色沉沉的光景。

裴钱反正是左耳进右耳出,大白鹅在胡说八道嘞。又不是师父讲话,她听不听、记不记都无所谓的。所以裴钱其实挺喜欢跟大白鹅说话,大白鹅总有说不完的怪话、讲不完的故事,关键是听过就算,忘了也没关系。大白鹅可从不会督促她的课业,这一点就要比老厨子好多了,老厨子烦人得很,明知道她抄书勤勉,从不欠债,依旧每天询问,问嘛问,有那么多闲工夫,多炖一锅春笋咸肉、多烧一盘水芹香干不好吗。

裴钱一想到这个,便擦了擦口水,除了这些个拿手菜,还有那老厨子的油炸溪涧小鱼干,真是一绝。

这次出门远游之前,她就专程带着小米粒儿去溪涧走了一遍,抓了一大箩筐,然后裴钱在灶房那边盯着老厨子,让他用点心,必须发挥十二成的功力,这可是要带去剑气长城给师父的,若是滋味差了,不像话。结果朱敛就为了这份油炸小鱼干,差点没用上六步走桩外加猿猴拳架,才让裴钱满意。后来这些家乡吃食,一开始裴钱想要自己背在包裹里,一路亲自带去倒悬山,只是路途遥远,她担心放不住,一到了老龙城渡口,见着了风尘仆仆赶来的崔东山,第一件事就是让大白鹅将这份小小的心意,好好藏在咫尺物里边,为此与大白鹅做了笔买卖,那些金黄灿灿的鱼干,一成算是他的了,然后一路上,裴钱就变着法子,与崔东山吃光了属于他的那一成,嘎嘣脆,美味,种老夫子和曹小木头,好像都眼馋得不行,裴钱有次问老先生要不要尝一尝,老夫子脸皮薄,笑着说不用,那裴钱就当曹晴朗也一起不用了。

自家老厨子的厨艺真是没话说,她得诚心诚意,竖个大拇指。只是裴钱有些时候也会可怜老厨子,毕竟是岁数大了,长得老丑也是没法子的事情,棋术也不高,又不太会说好话,所以亏得有这一技之长,不然在人人有事要忙的落魄山,估计就得靠她帮着撑腰了。

可这种事情,做长久了,也不顶事,终究还是会给人看不起,就像师父说的,一个人没点真本事的话,那就不是穿了件新衣裳,戴了个高帽,就会让人高看一眼,就算别人当面夸你,背后也还只是当个笑话看,反而是那些庄稼汉、铺子掌柜、龙窑长工,靠本事挣钱过活,日子过得好或坏,到底不会让人戳脊梁骨。所以裴钱很担心老厨子走路太飘,学那长不大的陈灵均,担心老厨子会被邻近山头的修道神仙们一吹捧,就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便将师父这番话原封不动照搬说给了朱敛听,当然了,裴钱牢记教诲,师父还说过,与人说理,不是自己有理即可,还要看风俗看氛围看时机,再看自己口气与心态,所以裴钱一琢磨,就喊上忠心耿耿的右护法,来了一手极其漂亮的敲山震虎,小米粒儿反正只管点头、虚心接受就行了,事后可以在她裴钱的功劳簿上又记一功。老厨子听完之后,感慨颇多,受益匪浅,说她长大了,裴钱便知道老厨子应该是听进去了,比较欣慰。

崔东山在小小墙头上,缓缓而行,是那六步走桩,裴钱觉得大白鹅走得不行,晃东摇西的,只是个华而不实的花架子,只不过大白鹅不与自己师父学拳,也就无所谓了,不然裴钱还真要念叨念叨他几句拳理。有些事情,既然做了,便马虎不得,不认真就真不行。

崔东山在狭窄墙头上来回走桩,自言自语道:“相传上古修道之人,能以精诚入梦见真灵。运转三光,日月周旋,心意所向,星斗所指,浩浩神光,忘机巧照百骸,双袖别有壶洞天,任我御风云海中,与天地共逍遥。此语当中有大意,万法归源,向我词中,且取一言,神仙自古不收钱。路上行人且向前,阳寿如朝露转瞬间,生死茫茫不登仙,唯有修真门户,大道家风,头顶上有神与仙,杳杳冥冥夜幕广无边,又有潜寐黄泉下,千秋万岁永不眠,中间有个半死不死人,长生闲余,且低头,为人间耕福田。”

裴钱问道:“我师父教你的?”

崔东山停下拳桩,以掌拍额,不想说话。

裴钱遗憾道:“不是师父说的,那就不咋的了。”

崔东山一个金鸡独立,伸出并拢双指,摆出一个别扭姿势,指向裴钱,“定!”

裴钱蓦然不动。

然后裴钱冷哼一声,双肩一震,拳罡流泻,好似打散了那门“仙家神通”,立即恢复了正常,裴钱双臂环胸,“雕虫小技,贻笑大方。”

崔东山故作惊讶,后退两步,颤声道:“你你你……到底是何方神圣,师出何门,为何小小年纪,竟然能破我神通?!”

裴钱白眼道:“这会儿又没外人,给谁看呢,咱俩省点气力好不好,差不多就得了。”

崔东山坐回裴钱身边,轻声说道:“想要水到渠成,不露痕迹,不得演练演练?就像咱们落魄山的看门绝学撼山拳,不打个几十万上百万遍,能出功夫?”

裴钱嗤笑道:“两回事。师父说了,出门在外,行走江湖,与人为善,诚字当头!”

裴钱一搬出她的师父,自己的先生,崔东山便没辙了,说多了,他容易挨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