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来 第773节(1/2)

陈平安转头笑望向竺泉,说道:“其实我一位学生弟子,曾经说了一句与竺宗主意思相近的言语。他说一个国家真正的强大,不是掩盖错误的能力,而是纠正错误的能力。”

竺泉笑道:“山下事,我不上心,这辈子对付一座鬼蜮谷一个高承,就已经够我喝一壶了。不过披麻宗以后杜文思,庞兰溪,肯定会做得比我更好一些。你大可以拭目以待。”

竺泉重重呼出一口气,问道:“有些说出来会让人难堪的话,我还是问了吧,不然憋在心里不痛快,与其让我自己不痛快,还不如让你小子一起跟着不痛快,不然我喝再多的酒也没屁用。你说你可以给京观城一个意外,此事说在了开头,是真,我自然是猜不出你会如何做,我也不在乎,反正你小子别的不说,做事情,还是稳当的,对别人狠,最狠的却是对自己。如此说来,你真怨不得那个小玄都观道人,担心你会变成第二个高承,或是与高承结盟。”

陈平安点头道:“可以理解这种看似人之常情的想法,但是我不接受。”

竺泉直截了当问道:“那么当时高承以龟苓膏之事,要挟你拿出这把肩头飞剑,你是不是真的被他骗了?”

陈平安毫不犹豫点头道:“是的。所以我以后对于一位玉璞境修士,在打杀之外的术法神通,会想得更多一些。”

竺泉追问道:“那你是在初一和小姑娘之间,在那一念之间就做出了决断,舍弃初一,救下小姑娘?”

陈平安还是点头,“不然?小姑娘死了,我上哪儿找她去?初一,哪怕高承不是骗我,真的有能力当场就取走飞剑,直接丢往京观城,又如何?”

陈平安眯起眼,笑容陌生,“知道吗,我当时有多希望高承取走飞剑,好让我做一些我这么多年生生死死、都没有做过的一件事,一次都没有过的事情,但却是山上山下都极其喜欢、都认为是天经地义的一件事!”

陈平安伸手抵住眉心,眉头舒展后,动作轻柔,将怀中小姑娘交给竺泉,缓缓起身,手腕一抖,双袖迅速卷起。

陈平安站在剑仙之上,站在雾蒙蒙的云海之中。

陈平安眼神炙热:“高承可谓手段尽出,真被他拿了飞剑初一,我陈平安就再无任何选择了,这会是一件极有意思的事情。竺宗主,你猜猜看,我会怎么做?”

竺泉抱着小姑娘,站起身后,笑道:“我可猜不着。”

只见那个白衣读书人,娓娓道来,“我会先让一个名叫李二的人,他是一位十境武夫,还我一个人情,赶赴骸骨滩。我会要我那个暂时只是元婴的学生弟子,为先生解忧,跨洲赶来骸骨滩。我会去求人,是我陈平安这么多年来,第一次求人!我会求那个同样是十境武道巅峰的老人出山,离开竹楼,为半个弟子的陈平安出拳一次。既然求人了,那就不用再扭捏了,我最后会求一个名叫左右的剑修,小师弟有难将死,恳请大师兄出剑!到时候只管打他个天翻地覆!”

堂堂披麻宗宗主、敢向高承出刀不停的竺泉,竟然感到了一丝……恐惧。

那个年轻人身上,有一种无关善恶的纯粹气势。

那人高高举起一只手,一跺脚,将那把半仙兵的剑仙踩得直直下坠,只听他淡然道:“如果高承这都没死,甚至再跑出什么一个两个的飞升境靠山,没关系。我不用求人了,谁都不求。”

竺泉只见那人放声大笑,最终轻轻言语,似乎在与人细语呢喃,“我有一剑,随我同行。”

那把半仙兵原本想要掠回的剑仙,竟是丝毫不敢近身了,远远悬停在云海边缘。

可是最后竺泉却看到那人,低下头去,看着卷起的双袖,默默流泪,然后他缓缓抬起左手,死死抓住一只袖子,哽咽道:“齐先生因我而死,天底下最不该让他失望的人,不是我陈平安吗?我怎么可以这么做,谁都可以,泥瓶巷陈平安,不行的。”

遇见我崔东山

竺泉沉默许久,然后开口就是打趣:“不是还差了一境吗?真当自己是御风境武夫了?”

脚下没了那把剑仙的陈平安轻轻跺脚,云海凝如实质,就像白玉石板,仙家术法,确实玄妙,微笑道:“谢了。”

竺泉笑道:“说出来之后,心里边可有痛快一些?”

陈平安抱住后脑勺,“好多了。”

竺泉摇摇头,“说几句话,吐掉几口浊气,无法真正顶事,你再这样下去,会把自己压垮的,一个人的精气神,不是拳意,不是锤炼打熬到一粒芥子,然后一拳挥出就可以天崩地裂,长长久久的精神气,必然要堂堂正正。但是有些话,我一个外人,哪怕是说些我觉得是好话的,其实还是有些站着说话不腰疼了,就像这次追杀高承,换成是我竺泉,假设与你一般修为一般境地,早死了几十次了。”

陈平安诚心诚意道:“所以我会仰慕竺宗主,大道艰辛,走得坦荡。”

没有几个站在山巅的修道之人,肯在已经尽心尽力做到最好的前提下,自言我错了,我欠你一个天大人情。

竺泉抽出一只手,大手一挥,“马屁话少来,我这儿没几套廊填本神女图可以送你。”

陈平安笑道:“我躺会儿,竺宗主别觉得我是不敬。”

竺泉一伸手,“天底下就没有一壶酒摆平不了的竺泉。”

陈平安刚要从咫尺物当中取酒,竺泉瞪眼道:“必须是好酒!少拿市井米酒糊弄我,我竺泉自幼生长山上,装不来市井老百姓,这辈子就跟家门口鬼蜮谷的骨头架子们耗上了,更无乡愁!”

陈平安有些为难,咫尺物当中的仙家酿酒可不多,就竺泉这种讨酒喝的气派和花样,真遭不住她几次伸手。

可酒还是得拿的,不但如此,陈平安直接拿了三壶根脚不同的仙酿,有老龙城的桂花酿,蜂尾渡的水井仙人酿,有书简湖的紫骝汗,一壶一壶轻轻抛过去,果不其然,竺泉先收了两壶,放于袖中乾坤,有些难为情,“有点多了,哪里好意思。”

陈平安躺在仿佛玉石板的云海上,就像当年躺在山崖书院崔东山的青竹廊道上,都不是家乡,但也似家乡。

离开骸骨滩这一路,确实有些累了。

竺泉坐在旁边,将黑衣小姑娘轻轻放在身边,轻轻拂袖,让天上罡风如水遇砥柱,绕过小姑娘,她依旧睡得香甜,无虑方能无忧。

竺泉喝着酒,忧愁道:“如果按照你先前的说法,如果万一高承心知必死,抱着玉石俱焚的想法,不惜拉着京观城和鬼蜮谷一起陪葬,木衣山都得打烂不说,骸骨滩也差不多要毁了,摇曳河水运必然跟着牵连,加上鬼蜮谷的阴煞之气,往上游一直蔓延过去,那些个国家千万人,不知要死多少。果然是一个‘打他个翻天地覆’。”

陈平安说道:“不是万一,是一万。”

竺泉感慨道:“是啊。”

陈平安缓缓道:“竺宗主知道壁画城每天的人流、奈何关集市的百姓、骸骨滩的门派数量吗?知道摇曳河上游数国的人口吗?”

竺泉愣了一下,“我知道这些做啥,我真顾不上,又要乌龟爬爬修行,又要辛辛苦苦当宗主,很累的。”

陈平安说道:“我在路过骸骨滩沿途的时候,就见过,算过,打听过,在书上翻过。所以我知道。”

竺泉无奈道:“陈平安,不是我说你,你这脑瓜子到底成天在想啥?”

陈平安双手枕在后脑勺下边,“离开木衣山后,我看谁都是高承,到了随驾城鬼宅后,我看谁都是陈平安。所以我也很累。”

竺泉疑惑道:“那你为何要来北俱芦洲,这儿可是喜欢打生打死的地方,你这么怕死一人,就不能境界高一些再来。而且你跑路的手段还是太少了,底子还是那纯粹武夫,所以最多就是靠着一把半仙兵和方寸符,瞬间拉开一段距离,可是不说我们这些上五境,地仙练气士,哪个不是能够一股气跑上几千里路的崽儿。你一旦无法近身,迅速分出胜负生死,会被耗死的。”

竺泉一拍脑袋,“算了,当我没说。怪胎一个。”

穿着个法袍,还他娘的一穿就是两件,挂着个养剑葫,藏了不是本命物的飞剑,而且又他娘的是两把。

既可以假装下五境修士,也可以假装剑修,还可以有事没事假装四境五境武夫,花样百出,处处障眼法,一旦厮杀搏命,可不就是骤然近身,一套乱拳打死老师傅,外加方寸符和递出几剑,寻常金丹,还真扛不住陈平安这三板斧。加上这小子是真能抗揍啊,竺泉都有点手痒痒了,渡船上一位大观王朝的金身境武夫,打他陈平安怎么就跟小娘们挠痒痒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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