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来 第695节(1/2)

朱敛笑眯眯道:“少爷已经离开落魄山啦。”

裴钱心一紧,突然怒道:“朱老厨子,师父是乘坐明天的跨洲渡船离开,你唬谁呢?!”

朱敛哦了一声,“那你继续睡。”

裴钱呆呆坐在床上,然后大骂道:“朱老厨子,你别跑,有本事你就让我双手双脚,眼睛都不许眨一下,吃我一整套疯魔剑法!”

“没本事。”朱敛扬长而去。

裴钱睡也不是,不睡也不是,只好在床铺上翻来滚去,使劲拍打被褥。

这天,陈平安在正午时分离开落魄山,带着一路跟在身边的裴钱,在山门那边和郑大风聊了会儿天,结果给郑大风嫌弃得赶走这对师徒,如今山门建筑即将收尾,郑大风忙得很,把裴钱气得不行。

之后陈平安带着裴钱去了趟小镇,先去了他爹娘坟头,然后当天晚上在泥瓶巷祖宅,如同守夜。

天亮之后,没让裴钱跟着,直接去了牛角山的仙家渡口,魏檗随行,一起登上那艘骸骨滩跨洲渡船,以心湖告之,“半路上可能会有人要见你,在咱们大骊算是身份很尊贵了。”

陈平安心中了然,但还是有些狐疑,望向魏檗,后者轻轻点头。

陈平安笑道:“放心吧,我应付得过来。”

魏檗道:“我当然放心,北岳地界嘛。”

陈平安在魏檗身形消逝后,不理会四周那些眼神复杂的视线,去往顶楼的船舱屋舍。

陈平安到了房间,来到观景台栏杆处,渡船缓缓升空,陈平安一袭青衫,背负剑仙,腰悬养剑葫,俯瞰昔年骊珠洞天版图的大地山河,山与峰,江与河,一切尽收眼底。

又要离乡千万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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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座云雾缭绕的悬崖峭壁上,从上往下,刻有“天开神秀”四个大字。

一位扎马尾辫的青衣女子,与一位小黑炭肩并肩坐在“天”字的第一笔横之上。

裴钱使劲晃荡着悬挂在峭壁外的双腿,笑嘻嘻邀功道:“秀秀姐姐,这两袋麻花好吃吧,又酥又脆,师父在很远很远的地方买的哩。”

阮秀也笑眯起眼,点头道:“好吃。”

好久不见

这艘骸骨滩披麻宗的跨洲渡船,形制如江河楼船,与陈平安乘坐过的诸多中小渡船并无异样,只是升空之后,又有玄妙,巨大渡船四周,烟雾滚滚,涌现出一位位身形缥缈虚幻的披甲力士,如纤夫拉船,奔走在云海虚空之中,使得渡船速度,风驰电掣,远胜当年那艘同是北俱芦洲仙家的打醮山渡船。

陈平安早早摘了剑仙和养剑葫,搁在桌上,在屋内安静练拳之余,也会取出几枚竹简,去往观景台欣赏风景,时常摩挲,当下手中那枚泛黄竹简,就篆刻着“无事澄然,有事斩然”八个字,一个澄,一个斩,都让陈平安十分有眼缘。

虽然崔东山临别之际,送了一把玉竹折扇,可是一想到当年陆台游历途中,躺在藤椅上、摇扇清凉的名士风流,珠玉在前,陈平安总觉得折扇落在自己手里,真是委屈了它,实在无法想象自己摇动折扇,是怎么个别扭场景。

在渡船掠出骊珠福地版图后,会在大骊京畿之北的长春宫渡口暂作停岸,长春宫是大骊的头等仙家洞府,修士皆女子,那位宫中娘娘失势后,就在此结茅修行,当时大骊庙堂都以为这位远离中枢的娘娘,多半是爬不起来了,不曾想到最后,她才是最大的赢家,生了两个儿子,一个国师崔瀺鼎力扶持,当了大骊新帝,一个被藩王宋长镜更加亲近,即将封王就藩于老龙城,遥领陪都。

在先帝死后,她明明已经被“圈禁”起来,仿佛什么都没有做,事情就有了最好的结果。

好像也怪不得老百姓喜欢嘴上念叨好人一定有好报,实则心里却往往不太信。

陈平安跟顾璨还有裴钱不太一样,他的记账,不会大大小小都写在纸上,太多,反而记得不重。这位大骊娘娘当年在陈平安首次出门远游之际,杀心之大,直接派遣了一拨大骊顶尖刺客尾随其后,如果不是刚好碰到了阿良,一百个陈平安都死无全尸了。

当然那位妇人有她的理由,儿子宋集薪在他陈平安吃过大苦头,差点被他这么个窑工学徒,在一个雨幕中,掐死在泥瓶巷之中。

在先后走过藕花福地和书简湖后,陈平安其实已经可以大致梳理出那位妇人的脉络。

显然,这位手握权柄的大骊娘娘,在最得势之际,便开始谋划,养在京城身边的儿子宋和,帮其养望,拉拢文武,至于那个为了大骊宋氏国祚气运“风生水起”的宋集薪,在骊珠洞天抢夺机缘,能为宋氏挣多少是多少,宋集薪死了,她多半也会掬一把辛酸泪,只不过一生下没多久便“夭折”,在宋氏族谱上早已勾掉名字的宋睦,死了也就死了,不过是再死一次罢了,可宋集薪的功劳,最少有半数,就是她这个母亲的功劳,她的功劳,自然就是另外一个儿子宋和的功劳,这些内幕,一位位上柱国,这些大骊重臣都未必知晓,但是没关系,先帝认,崔瀺认,宋长镜也要认,这就足够了。

宋集薪活着离开骊珠洞天,更是好事,当然前提是这个重新恢复宗谱名字的宋睦,不要贪心,要乖巧,懂得不与哥哥宋和争那把椅子。

所以那次陈平安和出使大隋京城的宋集薪,在山崖书院偶然相遇,云淡风轻,并无冲突。

宋集薪与陈平安当邻居的时候,阴阳怪气的话语没少说,什么陈平安家的大宅子,唯一响的东西就是瓶瓶罐罐,唯一能闻到的香味就是药香。

不过除了骗陈平安违反誓言的那件事之外,宋集薪与陈平安,大体上还是相安无事,各不顺眼而已,井水不犯河水,阳关道独木桥,谁也不耽误谁,至于几句怪话,在泥瓶巷杏花巷这些地方,实在是轻如鹅毛,谁上心,谁吃亏,事实上宋集薪当年就是在这些市井妇人的琐碎言语上,吃了大苦头,因为太在意,一个个心结成死结,神仙难解。

当渡船临近大骊京畿之地,这天夜幕中,月明星稀,陈平安坐在观景台栏杆上,仰头望天,默默喝着酒。

年幼时的陈平安,最怕生病,从熟稔上山采药之后,再到后来去当了窑工学徒,跟随那个死活看不上他的姚老头学烧瓷,对于身体有恙一事,陈平安最最警惕,一有发病的迹象,就会上山采药熬药,刘羡阳曾经笑话陈平安是天底下最娇气的人,真当自己是福禄街千金小姐的身子了。

不单单是年幼陈平安眼睁睁看着娘亲从病倒在床,医治无效,骨瘦如柴,最终在一个大雪天去世,陈平安很怕自己一死,好像天底下连个会挂念他爹娘的人都没了。

当年娘亲总说生病不会痛的,就是经常犯困,所以要小平安不要怕,不用担心。

一开始年幼孩子真的相信了,是后来才知道根本不是那样,娘亲是为了要他少想些,少做些,才咬着牙,硬熬着。

那一床老旧被褥,好些被角内里,都给扯碎了。

富贵人家,衣食无忧,都说孩子记事早,会有大出息。

贫苦门户,孩子懂事得早,还能如何,早些吃苦罢了。

当年的泥瓶巷,没有人会在意一个踩在板凳上烧菜的年幼孩子,给油烟呛得满脸泪水,脸上还带着笑,到底在想什么。

一个独自奔走在神仙坟去祈福许愿的孩子,会不会怕黑,会不会害怕那些鬼气森森的市井传闻。跪在地上给神仙菩萨们磕头的时候,说着先欠着香火,以后长大了,他一定补上,算不算虔诚。

没有人会记得当年一扇屋门,屋里边,妇人忍着剧痛,咬紧牙关,仍是有细微声响渗出牙缝,跑出被褥。

门外边,那个满脸惨白的孩子,不知所措,蹲在地上,双手捂住耳朵,也不敢哭出声,怕娘亲知道他知道了。

不是世间所有至亲之间,都能够悲欢相通。

来得太早,也未必是全是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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