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前头戴一顶银色莲花冠的丁姓老人,看似随随便便一步跨入白河寺大殿,陈平安就立即察觉到天地异象。
陈平安可是从骊珠洞天走出来的,见过的山顶人物,不算少了,能够让陈平安觉得“挺厉害”的人物,自然不简单。在落魄山竹楼的喂拳之人,曾是一位十境巅峰的武夫,在桂花岛上的喂剑之人,好歹也是一位老金丹。
陈平安在樊莞尔身影消失后,想了想,也离开这处闹市。
南苑国京师,分为大大小小的八十一坊,大致格局,与陈平安路过的许多王朝藩国都差不多,这座被誉为天下首善的城池,北贵南贫东武西文,白河寺位于西城,多是中层文官和殷实商贾的府邸宅第,处处可见匠心。
此时陈平安就走在一座石拱桥上,夜深人静,陈平安轻轻跳到栏杆上,走到青石桥拱顶那边的栏杆,陈平安望着脚下这条小河,潺潺而流,下边立着一尊镇水兽,形状若蛟龙,亦是不罕见。
宝瓶洲许多繁华城池,栏板柱头或是拱券龙门石上,都有这类用以压胜水中精怪的镇水兽。但是陈平安察觉不到这头古老的镇水兽,有一丝一缕的残余灵气,好像就只是个装饰摆设。
在陈平安望水发呆的时候,出身镜心亭的仙子樊莞尔,遇上了本该回到南苑国宫城的太子殿下,魏衍。
此人虽是天潢贵胄,却是一位深藏不露的年轻高手,他的武道授业恩师,是位从北方塞外流亡到南苑国的老一辈宗师,正如魏衍所说,是那当今天下、距离十大高手最近的一小撮人。太子魏衍的师父,与魔教三门之一的垂花门,有着不共戴天之仇,所以这份身份尊崇的太子殿下,也被湖山派和镜心亭都认为是正道中人,并且有希望成为下一代的江湖领袖人物,镜心亭甚至有意将其扶持为下一任南苑国君主。
而那个魔教中人的鸦儿,则是暗中扶持魏衍的皇弟魏崇,双方尔虞我诈,相互构陷,在南苑国老皇帝那边争宠,已经打了五六年的擂台。
樊莞尔与魏衍散步于静谧夜色中,魏衍轻声道:“樊仙子,你要见那个人,其实不用瞒着我的,他能够躲在白河寺大殿,从始至终都没有让我们察觉到,肯定不是寻常的江湖莽夫,万一他是魔教中人,你出了事情,怎么办?”
樊莞尔不愿让魏衍这位未来南苑皇帝心生芥蒂,微笑道:“殿下,你觉得自己与莞尔,还有魔教那个不知真实姓名的青鸦儿,春潮宫的簪花郎周仕,加上其余六位差不多年纪的年轻高手,总计十人,与天下十大高手遥相呼应,我们十人当中,谁的武道最高?”
魏衍对此早就心中有数,除了有个好师父,还是一国太子,谍报眼线遍布天下,哪怕没有走过江湖,也早就对江湖密事烂熟于心,魏衍不用思索便娓娓道来,“谁为魁首,不好说,但是前三甲,早有定数,生死之战,一旦狭路相逢,谁生谁死,就看谁更擅长争夺冥冥之中的大势,天时地利人和,谁占据更多,谁就能赢。”
说到这里,魏衍瞥了眼女子身后,今夜出行,樊莞尔并没有携带兵器,他笑道:“樊仙子精通镜心亭、湖山派以及失传已久的白猿背剑术,三家圣人之学,兼容并蓄,当然可以位列三甲,我师父由衷称赞过仙子,有无剑背在身后,是两个樊莞尔。”
樊莞尔笑道:“殿下谬赞了。”
魏衍一手负后,一手手指轻轻敲击腰间玉带,“魔教那个鸦儿,当年她刚刚进入京城,心高气傲,竟敢跑去国师那边,还吃了种国师一拳,能够伤而不死,世人都觉得是她侥幸,但是父皇与我说过,国师曾言,那个小姑娘,武学天资之高,可谓女子中的陆舫。”
“最后一人,应该就是那个来历不明的冯青白了,这十来年,横空出世,他的身世、师门,所有都查不到任何蛛丝马迹,喜好游历四方,不断挑战各路高手宗师,只知道此人进步神速,看他的对手挑选,就会发现他从一个略懂三脚猫的外行,短短十年间,就成长为当世第一流的高手。”
说完这些,魏衍转头问道:“樊仙子,其余七人当中,还有隐藏更深的?”
樊莞尔双手负后,走在一座寂静无人的小桥上,靠近栏杆,一次次拍打着雕刻着上边小石蹲狮的脑袋,摇头道:“就算真有,最少我和镜心亭都不知道。”
魏衍笑容和煦,不曾想樊仙子还有如此俏皮的时候,一时间他便看着那双水润眼眸,有些痴了。
男子下等眼光,只看女子脸面,中等眼光看那身段,上等眼光看女子神意。
更何况樊莞尔三者皆有,还是各自世间第一风流。
如何能够让眼高于顶的南苑国太子殿下,不心动,窈窕淑女,君子好逑,魏衍对她的心仪,无论是言谈还是视线,既不赤裸放肆,却也从来不刻意隐藏得滴水不漏。
魏衍停下脚步,又加快步子,与她并肩而行,想要伸手牵住她的纤纤素手,可惜没有那份勇气。
樊莞尔停下脚步,侧过身,举目远眺,眉眼忧愁,缓缓道:“之所以聊起这个,就是想说一件我始终想不明白的怪事。”
魏衍好奇道:“说说看。”
樊莞尔揉了揉眉心,魏衍担忧道:“怎么了,可是那白袍剑客使用了什么阴险手法?”
她笑着摇头,“殿下,你从你师父那边,听说过‘谪仙人’吗?”
魏衍笑道:“我那师父是个江湖莽夫,可不提这个,他老人家最不喜欢文人骚客,总说他们是帮没卵的娘们,年少时跟师父学武,只要聊天的时候,我说得稍稍文绉绉一点,就要挨打。所以我就只能从诗篇中,去领略谪仙人的风姿了。”
既然魏衍这边没有线索,樊莞尔就不愿多说此事,转移话题,她眼神深远,喃喃道:“殿下,你何曾有过一种感觉,当我们经历一事,或是走过一地、见过一人后,总觉得有些熟悉?”
魏衍点点头,“有啊,怎么没有。”
这位太子殿下觉得有趣,笑问道:“难道樊仙子也相信佛家转世一说?”
樊莞尔摇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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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外的牯牛山上,今夜站着七八人之多,其中颜色若稚童的湖山派俞真意,神色凝重,远眺夜幕中的京城轮廓。
满身酒气的邋遢汉子,连佩剑都当给了酒铺妇人,名为陆舫。
南苑国国师种秋,是一位不苟言笑的清瘦男子,气质儒雅,很难想象他会是那个天下第一手。
剩余一人,
俞真意嗓音也如容貌一般稚嫩清灵,缓缓开口道:“除了丁老魔,春潮宫周肥,游侠冯冯,镜心斋童青青,这既定四人,我们恐怕要多杀一人了。”
陆舫自嘲道:“不会是我吧?”
种秋冷冷瞥了眼他。
陆舫摊开手,无奈道:“开个玩笑也不行啊?”
除了这四大宗师中三人,山顶还有一些绝对不该出现在此地的人物。
但是无一例外,要么是榜上有名的十大高手之一,要么是魏衍师父那般的武学宗师。
今夜的牯牛山,以及接下来的南苑国京城,注定会不谈正邪。
俞真意死死盯住京城某个地方,轻声道:“陆舫,你跟你朋友,先解决掉那个最大的意外,至于是联手杀人,还是独自杀人,我都不管,但是只许成功不许失败,三天之内,将那人的头颅带过来,他身上的所有物件,老规矩,杀人者得之。”
陆舫摸了摸后脑勺,叹息一声。
远处有人阴森而笑,跃跃欲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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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平安没有返回宅子,就这么孤魂野鬼似的,独自夜游京城,期间潜入一家书香门第的藏书楼,随手翻阅书籍。
在天亮之前,又悄然离去,在京城国子监又旁听那些夫子授课,直到日头高照的正午时分,才走回状元巷那边,有意避开了跟丁姓老人、簪花郎周仕有关的那栋宅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