跋山涉水又三天后,陈平安终于来到阮师傅所说的神秀山,西北两个方向,隔着约莫十余里路,各有挑灯山和横槊峰,与神秀峰呈现出掎角之势,如同三尊巨人各立一方。
按照地图显示,在这一峰两山周围百里之内,矗立着大大小小五座山头,小的有彩云峰和仙草山,其余分别是较大的灯芯台、黄湖山和宝箓山。陈平安来到神秀山之前,去过其中的仙草山和黄湖山,仙草山只比真珠山大上一筹,虽然山势矮小,但是草木格外茂盛,参天大树颇多,至于黄湖山,应该是因为半山腰有一座小湖泊的缘故,远观湖水泛黄,近看又极为清澈,只不过除了这座小湖之外,陈平安觉得比起脚下的神秀山,黄湖山要差很多。
陈平安接下来花了整整四天时间,在神秀山横槊峰周围晃悠,最终选定了三座山峰。
仙草山,宝箓山和彩云峰,仙草山小,宝箓山大,彩云峰高。
其中宝箓山让陈平安耗时最多,真可谓云深山高水长,在陈平安走过的诸多山头当中,规模仅次于披云山和神秀山。不过陈平安有些纳闷,宝箓山这么大一块地盘,又临近横槊峰,况且就连修行门外汉的陈平安,也能感受到这座山头的山清水秀,阮师傅为何不舍弃点灯山选择宝箓山?
陈平安估算了一下,自己选中的三座山头,大概会花费四十五颗左右的金精铜钱,剩下三十六颗铜钱,真珠山必然会用掉一枚迎春钱,还剩下足足三十五颗,足够让陈平安出手阔绰地买下一座真正意义上的大山头!毕竟阮师傅说过,就连枯泉山脉、香火山和神秀山这样的一等一大山,不过是二十五到三十枚金精铜钱。
阮师傅还泄露天机,说将来在这方圆千里以内,大骊朝廷会敕封一尊山岳大神,三位山神,和一位河神,对此阮秀第二天也曾详细解释过,所谓山神,就是朝廷礼部衙门选出一位合适人选,可以是地方上著名的历史人物,也可以是战死殉国的功勋武将,然后大骊皇帝认可钦点为山神,以一支特殊朱笔正式写入山河谱牒,一番焚香祭奠礼毕,寓意是作为代天巡狩人间的天子,已经告知上神,一般而言就算完事了。
之后不过是钦天监制造出金券玉谍,交由国师亲笔书写敕文,派人埋于山脚。最后才是让官府请人塑造一尊金身泥像,供奉于山神庙,那位山神有资格光明正大地享受百姓香火,庇护一山地界的生灵,镇压、降伏或是驱逐各路越境的鬼魅阴物。
陈平安不奢望自己选定的神秀山附近三座山头,能够出现一位山神坐镇,帮忙看家护院,而是把希望放在那座花钱最多的大山头上,如此一来,主要家业在三百年内,得到阮师傅的庇护,远离此地的那座孤零零大山,若是能请来一位山神,无疑会让陈平安放心许多。
至于只值一枚迎春钱的小土包真珠山,估计除了陈平安,没有谁看得上。
陈平安此时坐在彩云峰之巅的大石崖上,身前摊放着崭新的大骊龙泉形势图,少年已经将那些大山名称和地理位置记得烂熟,仍是无法下定决心,购买最后一座山头。
草鞋少年双手托住腮帮,眉头紧皱,身体轻轻前后摇晃。
少年的思绪神游万里。
买了山又能做什么,陈平安其实心里没底。
但只要一想到三百年里,自己始终是那五座山名义上的主人,这本身就已经是一件很幸福的事情。
可以先娶个媳妇,成家立业,以后传给子女,子女将来再传给他们的子女。
原来娶媳妇一事,虽然不是当务之急,但也需要考虑考虑了啊。
一想到这里,呵呵傻笑的陈平安猛然回神,有些难为情。
陈平安向后倒去,有些犯困,就想要眯一会儿,不知道过了多久,睁眼后,陈平安顿时头大如斗,自己如今在大白天也能做梦?
原来这是自己第三次,撞见那位白衣人了。
一次在廊桥上,一次在石拱桥底,加上这次在山巅。
沐浴在雪白光芒之中的高大白衣人,这一次盘腿而坐,距离陈平安不过两丈距离,可是陈平安偏偏无法看清对方的容貌。
陈平安觉得总这么担惊受怕也不是个事,壮起胆子,小心翼翼开口道:“老前辈……”
啪!
陈平安下一刻感觉就像是少年时被牛尾巴甩在脸上,一阵火辣辣疼。
如梦惊醒一般的陈平安猛然坐起身,发现自己就坐在原先位置上,环顾四周,并无异样,但是摸了摸一边脸颊,却是真的还在疼。
少年打破脑袋也想不通原因,只得茫然挠头。
迎春印
陈平安还没有出山,就已经感受到小镇翻天覆地的变化,除了在地真山山顶眺望小镇,发现四处尘土飞扬之外,还在远幕峰一带,看到了近百位青壮,多是窑工出身,臂力出众,吃苦耐劳,正在热火朝天地砍伐巨木。
陈平安凑过去,找到一位原来是同一座窑口烧瓷的熟人,一问才知道原来小镇要一口气打造县衙、文昌阁、武圣庙和城隍庙四座大建筑,领头人是一位年纪轻轻的新任督造官,姓吴名鸢,至于另外那个县令头衔,到底是什么个官身,县府大衙又到底是怎么个地方,小镇百姓弄不明白,也不关心,只知道现在暂时多出一个铁饭碗,工钱很诱人,比起以往在龙窑烧瓷,盈余更丰。
之前窑务断绝、窑火尽熄,窑工青壮一年到头面朝黄土背朝天,只能跟庄稼地打交道,养家糊口就已经不容易,更挣不来几颗铜钱,所以现如今小镇上上下下人心振奋,把吴鸢吴大人当做了财神爷。再者四姓十族那些深居简出的富贵老爷们,对比他们年轻一辈甚至是两辈的小吴大人,行为举止尤为尊敬之余,言语还透着股官民鱼水的亲近,至于更加微妙的眼神视线,藏掖着讨好之意,小镇百姓眼睛可不瞎,哪怕是井底之蛙,虽然见识深浅,可察言观色的本事并不差。
现在县令吴鸢让四姓十族的家主出面,雇佣了五六百名小镇青壮,进山伐木,搬运出山,为此远幕峰还专门凿出了一条滑道,因为许多作为大梁廊柱的巨木,仅靠人力肩扛下山,太过耗时耗力,所以可以放入那条滑道,一根大木就会自行滑到山脚。不过如此一来,远幕峰就像脸面上被人为割出了一条疤痕。
除了入山,还有下水,小镇许多男子苦力,从小溪那边挑沙运石,在小镇城东门那边作为县衙选址,推倒了郑大风的那座黄泥小屋,重新夯实地基,就连那道不知道挨了多少场风雨的栅栏木门,也全部拆卸。
陈平安出山的时候,没有选择弯弯曲曲的山间小路,而是直接踩在溪涧的石头上,往下游蹦蹦跳跳,这能省去很多时间。一些小镇百姓见到背着箩筐的少年身影,也不会大惊小怪,大多知道泥瓶巷有个孤儿,从小就擅长采药和烧炭,进了山就跟猴子似的,谁也追不上。
陈平安在两条溪涧汇合处停下身形,原来再往下走两丈多,有一片坑坑洼洼的石崖,聚集着一堆人,岸上和石崖附近一块突出水面的青石上,各自站着一名身材魁梧的青年男子,腰间皆悬佩有金色缠丝刀鞘的佩刀,身穿一袭干净利落的黑色长袍,外罩一层青色薄纱,束发别簪,两人浑身散发出凌厉的气息。
在草鞋少年出现的瞬间,两人不约而同地猛然转移视线,死死盯住横空出世的陈平安,手已经按住刀柄。
背着一箩筐草药的陈平安站住不动,脸色如常。
少年先后经历过与蔡金简、苻南华的两场小巷搏命,在正阳山护山猿的追杀下四处流窜,最后还要加上跟同龄人马苦玄在神仙坟的捉对厮杀,对手不是高高在上的神仙中人,就是身经百战的大荒异种,要么就是天命所归的幸运儿,可陈平安到最后仍是活下来了。
所以说那两名佩刀男子的阴沉视线,能够让市井百姓战战兢兢,却无法让陈平安生出太多情绪起伏。
不过陈平安不愿横生枝节,刚打算往岸上走,然后沿着溪畔山路返回小镇,就发现一名被众星拱月的年轻男子,笑着对小溪里站着的佩刀扈从说了句话,后者立即松开按住刀柄的手。本来盘腿而坐的年轻男子缓缓起身,竟然比两名佩刀扈从还要高出半个脑袋,肌肤白皙似女子,面容略显阴柔,他朝陈平安招招手,换上了小镇这边的地方方言,神色温和,笑道:“别怕,你继续按照原先的路线走就是了,我们不是坏人。”
小镇方言说得略微晦涩凝滞,不过陈平安听得一清二楚,犹豫了一下,陈平安对那位高大男子露出一个笑容,然后伸手指了指岸上,示意自己很快就上岸,不会打搅他们的聊天。
不等那男人说什么,陈平安身形矫健的几个跳跃,毫不拖泥带水地上了岸,消瘦身影很快就消失于绿荫渐浓的林间小路。
有些女相的男子悻悻然收回手,身边佐吏扈从们忍住笑,男人尴尬道:“那采药少年身手不俗嘛,看吧,我就说这里人杰地灵,所以啊,你们别抱怨这里比不得京城繁华,小地方有小地方的钟灵毓秀,别有一番滋味。”
不说还好,这位父母官的此地无银三百两,顿时惹来一阵肆无忌惮的哄然大笑。
高大男子正是小镇百姓眼中的财神爷吴鸢,窑务督造官,兼任龙泉首任县令,面对下属们的嘲笑,也不恼火,坐下后继续先前的话题,“龙泉县衙,文昌阁,武圣庙,城隍庙,四处建筑,光是匾额,零零散散就需要最少十五六块,陛下对于这次骊珠洞天安稳下坠,与大骊版图顺利接壤,维持住了七八分的地理全貌,竟然没有出现一次大的地牛翻身,故而龙颜大悦,御赐一块‘温故知新’匾额给了文昌阁……”
吴鸢说到这里的时候,一位风雅清逸的年轻人微笑道:“吴大人,你就没帮着咱们县衙跟陛下求一份墨宝?”
吴鸢叹气道:“求啊,怎么不求,可是陛下不答应,我有什么办法。这倒也怨不得陛下,毕竟小小一座县衙,若是得了陛下金笔御赐,让那么多当郡守、做刺史的封疆大吏怎么活?我以后还想不想混官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