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小百姓 第170节(2/2)

在徐家村又歇了一晚,第二天伤员的烧退之后,春妮便跟王大嘴踏上了返程的路。

来时船行顺水,这次回时,就比来时多用了大半天的时间走水路。

她来回都在赶路,还不知道,在海城,有一件大事已经悄悄发生了。

她从浦头跳下船的同时,看见了一个绝不可能出现在这里的人:“桂生?”

春妮朝桂生的身后望了两眼,除了他,并没有其他人出现。

她觑着桂生的神色,心里陡然一紧:“是不是……是不是城里出了什么事?”

227 投降

常文远出事了。

春妮问桂生, 可惜桂生知道的也不多:“前天晚上,几个鬼子来家里,突然把常哥给拷走了。我跑上去问了两句, 那几个鬼子又是吼又是骂, 差点把我也拷走。春妮姐,这下可怎么办?”

“家里现在什么情况?有没有人在那守着?”问完这两句,春妮突然想起来:“你怎么知道我在这?”

桂生给常文远跑过几回腿,常文远有吸收他进入组织的意思,但这么短的时间,不可能让他知道的太多。

“常哥那天晚饭过后告诉我的,说你和他之间需要一个联络员, 免得两边突然有一方联系不上出了事,另一方还什么情况都不知道, ”桂生突然反应过来:“他不会早知道自己要出事吧?”

春妮没答他。常文远不是这样的人,为大本营搞物资固然重要,但再重要也不值得用自己的性命冒险,去换取那些死物。前天晚上的事, 应该是在他计划之外,必然哪里出了他不知道的纰漏。

但不管有什么问题, 先找到常文远,把他营救出来,是当下的首要大事。

春妮没有太多的时间为常文远担忧, 这些年总是这样,每每平静不了几天, 就会有大大小小的事故发生,让人得不了一时一刻的轻闲。

涂铁柱给春妮找来一辆驴车,连夜送他们回城。桂生坐在驴车上, 说起她离开这些天倭人所为和国际形势:

“……每天街口都在枪毙人,刚开始还有人冲洗地面,后来就没人管了。街上行走的人很少,除了那回,不知道谁说,美国人向倭国投了两颗蘑菇弹——”

“什么蘑菇弹?”春妮坐直了身体。她知道的蘑菇弹只有那一种,也是末世的成因之一——

桂生也是稀里糊涂的:“我也不晓得,只是听别人都那么说。你知道的,海城现在哪有能看的报纸?电台也早就停播了,我只能上夜校时找其他人打听消息,大伙都说那是蘑菇弹。”

春妮拧眉不语,听桂生往下说:“对了,我来前路过西马路的倭人跑马场,听见那里边枪声震天,但又没有喊杀声,像是在枪毙人。但这么密的枪声,那须得有几千几万人被枪毙吧?怪得很,不晓得又出了什么事。”

忽然,他挺直身体:“该不会是倭国人想最后疯狂一回,又在搞屠杀吧?”

按道理来说,败军之师自顾不暇都来不及,哪有功夫再兴风作浪?但事情落到倭国人头上……似乎发生点什么事都不奇怪。

她忙问:“那几天你看见过倭国人在街上抓人吗?”

桂生先是摇摇头,却又说:“哪天倭国人不在街上抓人的?不过没见他们抓很多人,跟以前一样,两三个人几条枪闯进人宅子里,或是街上带两个人走。也不像南城传说的那样,在街上见人就杀,也没见他们有特别行动,至少我们住的那一块儿还算安全。如果真是屠杀,少说要抓个几百上千人吧?动作小不了。”

两人设想了好几种可能,只是事情实在古怪,都无法自圆其说。看来,这件事只能等回城之后有时间再慢慢探寻。

进城时,春妮注意到,原本设在租界边缘的防御工事东倒西歪,原本站在两边的倭国宪兵比平时少了一大半,有两个乞丐贴着墙根从空隙里钻出去,那几个宪兵也呆呆拄着枪托,并不去理会他们。

原来的房子自

然不能再住,春妮两个在她闸口路旧宅旁的巷子里找到间俄国人的家庭旅馆暂时安顿下来。这附近一带原先混居着英欧亚等各国人,像她在闸口路的旧宅以前就是犹太人聚居区,而这边一条弄堂之隔,差不多成了俄国人的天下。

俄国人来海城来得早,又多为旧时代贵族,与现在的俄国政府不大对付,因而俄倭两国在战场上打得如火如荼,这边俄国人境遇虽比不上战前,却也没跟犹太人和英美几国一样,沦落到被监禁被虐打甚而强迫劳动的地步。

两人一回城,立即开始分头行动。

有毛二娃在,现今春妮对倭国几个关人的监狱在哪都清楚得很,只要常文远还活着,还在城内,她挨个翻过去,总能将他找出来。

到底在海城经营了这么些年,春妮发动各种关系,搜天掘地找了两天,很快有实信传来,说常文远如今被拘禁在倭国人军部大本营,正好是进城时桂生提到的西马路跑马场。

消息是符宇寰给的,春妮自然不会怀疑一位大律师的消息渠道。想到桂生那时候的话,即便知道常文远现在还活着,她仍是指尖不自觉地颤抖,心中不免想到最可怕的后果,脸色刷地白了。

“你多带些钱去,若有金条最好。看在钱的份上,那些倭国人应当不会轻易翻脸。”符律师见她神色不好,宽慰了两句:“他们现在被全世界围剿,人心惶惶,绝不敢在这时候生事,你莫要自乱阵脚。”

可这时候春妮已经没心思再听,她昏昏然站起身,自己也不知道说了些什么,朝楼上的房间走去。

他们约见的地方就在春妮住的旅馆楼下,这间家庭旅馆的主人十分会经营,他将上面改成类似群租房格局的小房间出租,下面则变成了一家小酒馆。俄国人好酒,春妮经常在大白天也能看见那些膀大腰圆的家伙聚在吧台前喝酒说话。

今天却有些不同,好多个俄国人都挤在吧台前,却没什么人说话,吧台最里边,呲溜呲溜的电流声中,一个男声不知在用俄语说什么,只听得出声音很高亢。

她知道旅馆老板私藏了一个电台,只是倭国人不让私人持有电台,之前的几天,老板总是到夜里十点之后才会拿出来,偷偷摸摸地给客人们放两首歌。不知道今天怎么回事,大白天的店门大敞,他竟也不怕,就这么将东西堂皇放上了吧台。

春妮打算绕过堵在台前的红胡子壮男,不想那肉山一样的壮汉猛地一拍吧台,吧台连着台边的人几乎同时叫着“乌啦”跳起来,拥抱在了一起。

有人在大笑,有人却在大哭,老板跳上吧台,啊啊叫着,像个返祖的大猩猩,所有人的脸全都被声浪推挤得变了形。

春妮后退两步,正好躲过红胡子壮汉袭来的两条胳膊。那壮汉愣了一下,咧开嘴冲春妮嚷嚷起来:“倭国人投降了!投降了!”

他的华语带着股伏特加味,浓烈地冲进春妮的耳膜。

投降了?什么投降了?

春妮好似没听懂那些人的话,她被人潮包裹着涌向门外,瞥见符律师西装外套不知去了哪,眼镜的一条腿挂在腮上顾不得扶,跟一个酒桶一样的胖子拥抱着,跌跌撞撞倒在一起。

但没人看他笑话,这个时候,每个人都在狂叫狂舞。那些俄国人将一人高的酒桶抬出来,一圈人一个接一个,等不及拿杯子,就用木勺狂饮,有的人甚至等不及木勺,将头伸进桶中拿手掬起一大捧狂喝一气,又狂笑一气,所有人都疯了。

春妮也被塞了只木勺,到她手上时,勺中的酒泼得几乎不剩什么,她张口将最后几滴倒进嘴里,咂咂嘴,忽然觉得味道发咸。怔然片刻,她舔了舔唇边,不知什么时候,原来眼泪流到了腮边。

几乎一整条街的俄国人都跑出来开始跳舞,没有音乐放送,他们拍手跺脚围成一圈,或是几人环在一起乱扭乱跳转圈圈。沿街走过去,灯火一盏盏点燃,亮如白昼。有华人的店铺已经挂起了华国的国旗,爆竹从街头炸到街尾,再从街尾炸到街头,声震入云。欢笑的声浪一叠高似一叠,整个城在这一刻也活了过来!

街上到处是人,电车也停了,再是心里着急,春妮也只好步行。路上一支洋琴鬼奏着俄国国歌在街中心游|行,符律师拨开鼓手跑到春妮面前,吼得声嘶力竭:“我同你一道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