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僵住了。
“说过什么事你转头就忘,每天脸色都很差,就算女儿回来了,你也不怎么说话,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妻子倒吸一口气,“其实上次你闯进她房间,她就有点害怕你,再加上你这段时间状态不好,你没发现她现在在躲着你吗。”
我咬了咬牙:“我天天吃药,不吃药睡不着,睡着了不是噩梦就是梦游,我状态能好吗!你现在是什么意思,先把女儿送你爸那儿去,是不是你也要搬回娘家?!”
妻子的脸色变了,我也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气氛一时陷入了低压的沉默。
在我们近二十年的婚姻中,年轻气盛时总有些小打小闹,从前吵架的时候,都是妻子让我滚出去,因为婚房是她爸出的钱,写的是她的名字,若不是我们结婚时感情好,恐怕女儿都会跟她们家姓。唯独那一次,最激烈、最具破坏力、最摧枯拉朽的那一次争吵,我说出了那句让我追悔莫及的话。
唯独那一次,她没有赶我走,而是带着女儿回了娘家,后来我登门道歉,解释忏悔,终于把她们接了回来,日子也渐渐恢复了平静,但我们彼此心里都很清楚,那句话点燃了这段婚姻中囤积的所有矛盾,曾经有多少甜蜜爱恋、海誓山盟,也已经付之一炬,从灰烬中扒拉出来的,是两个疲惫又虚伪的中年人,在被契约捆绑的合作关系里麻木地履行着彼此的责任与义务。
妻子冷冷地说:“我是为了女儿好。”她转身离去。
我也回到自己的房间,愤然摔上了门。
当我洗完澡,人也冷静了下来。我想以我现在的状况,把女儿暂时送走是有道理的。那个人格不受我控制,“他”已经干出了那么惊骇的事,谁能保证“他”不会再次伤害我身边的人,现在回想起“他”那天晚上闯入女儿房间,我都后怕,“他”究竟想干什么?无论如何,“他”,不是,我,应该远离女儿。
或许妻子也该回娘家住一段时间,从安全考虑,或许她已经有这样的想法,刚才又呛了两句,她更有理由了。但我这时候不能让她走,我不敢一个人面对空荡荡的房子、面对无垠的黑暗,我意识到我比从前任何时候都更需要她。
犹豫了半天,我披上睡衣,敲开了她的房门,温声说道:“咱们聊聊吧。”
妻子有些意外,她下意识地脚往前迈,打算去客厅,但我却往里走,不着痕迹地将她挡了回去,于是我走进了她的房间。
我轻叹了一口气:“你是不是怕我再梦游,会……吓到女儿。”我不敢用“伤”这个字,这个字让我害怕。
妻子点点头,表情有几分委屈。
“其实我也担心。这样也好,我休息一段时间,好好吃药,好好治疗。”我抹了一把脸,疲倦地说,“会好的。”
会好的。
我只能如此安抚自己。
妻子低着头,突然,肩膀起伏了两下,眼角泛出零星泪光。
“老婆……”
妻子双手托着腮,用小拇指不着痕迹地抹掉眼泪,但泪腺还是不受控制地向外溢出莹透的悲伤,她干脆别过了脸去,沉默地流泪。
我的心脏轻颤起来。
她从前就爱这样哭,安静又隐忍,绝不会吵闹,我也曾经一见到她的眼泪就慌张心疼,使尽浑身解数也要哄她开心。我曾经那么爱她,第一次见她,她高挑窈窕、面若桃花,我心中生出从未有过的妄念,知道她是厅长的女儿,我又自卑又加倍渴望,得到允许拉她手的那一刻,卑微的穷小子感受到了拥有全世界的满足,和她拿到小红本的那一天,我发下重誓要给她最好的生活。
二十年岁月磋磨,我们之间却变成了这副模样。这世上最大的遗憾,莫过于人生是条一路向前的单行道,看不到别的选择会有怎样的风景,也走不了回头路。
妻子的眼泪勾起了我无数的回忆和心悸,我发现其实她并没有变老很多,她依然高挑窈窕,温婉优雅,顾盼之间,依稀是年轻时清丽可人的模样。
我曾经欣赏的那些她的优点,从容、自信、独立、有原则、有主见,那些只有在爱与物质都富足的环境下才能培养出来的品质,在婚后也并未消失,她没有变,变的是我,我不再是借钱读书的小镇青年,不再是结婚买房只能象征性地出三万块,半辈子看老丈人脸色的上门女婿。
可我都变了,她凭什么不变?当我的收入水涨船高,家庭权力就开始向我倾斜,当她的父亲因病退休,旧有的权力结构被彻底颠覆,地位反转之下,她的原则主见都成了不识抬举的挑衅,针一样刺痛我的自尊,撕开我多年难愈的疤。
当然,她没做好,但她也算不得错。我知道,所有的道理我都知道,可每每品尝她和她爸的憋屈痛苦,我多年来的憋屈痛苦就能减缓一分,我上瘾了一样停不下来。
尽管此时此刻,我无比后悔在这段婚姻的几个重要节点上,都做出了错误的选择,但让我从来一遍,结局恐怕也不会好到哪里去。
只有此时此刻,愧疚也好,顿悟也罢,我后悔了,我看着她微微抽动的薄削的肩膀,和那水光扑朔的眼眸,我一把将她抱进了怀中。
她还是那么瘦,看着个子高,但骨量小,柔软的肢体会顺势偎进我怀中,发丝的清香隐隐飘入鼻息,她微微抬头,明眸闪烁着,不自在里透出几分羞怯,一如当年我第一次抱她。
我心中一半是许久未有的怜惜,一半是将她留在家中陪我的打算,于是更紧地拥着她,吻了吻她的额头:“这段时间辛苦你了,我知道你不容易。”
妻子的眼泪落得更凶了,她也抱住了我的腰,抽泣道:“我真的很担心你,也担心孩子,你这段时间瘦了好多,我真的害怕……”
我握着她的手,轻轻摩挲着:“我知道,我生病了,我也没办法,家里家外都多亏有你。”
“你还要吃多久的药?我看着你一天比一天憔悴,记性一天比一天差。”妻子呜咽着,“家里又发生这么多可怕的事,你要是倒了,我可怎么办,女儿怎么办。”
妻子这番话提醒着我身为男人、身为一家之主的担当,没错,我不能倒,绝不能倒,我的事业,我的家庭,我的老婆孩子,岂能被一个短命的贱人毁了。我无限温柔地安慰着妻子:“别怕,你放心,我不是一直撑着这个家,什么时候让你们操心了,我的病会好的,就算我现在退休了,这辈子赚的也够花了,是不是?不要害怕。”
我心中暗暗起誓,如果能度过这次难关,我再也不搞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能安稳和睦地度过后半生,已经是最大的幸运。
我与妻子沉疴已久的感情,竟在这一刻破冰了。我们对彼此都有过怨恨,也都有过无数次想要分开的冲动,但到底是结发夫妻,从婚姻开始的那一刻起,就建立了盘根错节的共生的利益关系,孕育出了女儿这个共有权利的产品,是一生都无法斩断的纠缠。
我亲吻妻子,妻子也紧张地回应着我,一对中年夫妇想要焕发年轻时的真情,唯有共同历个劫。
一觉醒来之后的哪种疲倦感,我早已经习惯了,自从这两年开始吃治疗失眠的药物,我的睡眠就不再是机体功能的固定维护,而是单纯让我活下去的手段,就好像吃满汉全席和馒头就水,同样能饱,体验却是天差地别。
我每每庆幸自己能睡着,却体会不到睡眠的舒服和快乐,尤其是当我入梦后,我的噩梦也即将开启。
而今日苏醒之后的感觉,跟往常又有些不同,好像格外累一些,也格外安稳一些,也许是因为我昨晚睡在妻子的房间。
我已经注意到屋内陈设和床品软硬的不同,那熟悉的玫瑰香氛和软得要把人陷进去的床垫,都与我自己的生活环境迥异,尽管这两个房间仅隔着几步之遥,却是长达六年分居的距离。
我坐了起来,身边的位置微微塌陷,余温尚在,连床单的褶皱都蕴着温情,妻子此时应该在厨房准备早餐。恍然间我们好像回到了新婚时,虽然那套婚房远不及现在的住所气派,但在那小房子里,我曾经体会过圆满。
正沉溺于回忆中,妻子推门进来了,一见我就展露许久未见的笑颜:“醒了,正想叫你吃饭呢。”
我也跟着笑了:“几点了,感觉睡了很久。”
“都十点多了。”妻子走过来,坐到了床边,她抬起手似乎是想要摸我的脸,但几年的生疏并非一夜可以抹平,她不自在地挽了一下头发,然后把手放在了我的手上,“你睡得好吗。”
妻子的眼睛很亮,充满期待,我不忍让她失望:“好,很久没睡这么好了,特别解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