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停职通知书(2/2)

&esp;&esp;她还要点儿脸吗?这跟要求限期结案有什么区别?自阿拉明塔遇袭的那天,她就做好了舍弃这处房产的准备,甚至在一周之内完成了前期的筹建工作,现在就等工商部门审批注册材料了。她是不是还要小心翼翼地保留案发现场,缅怀死于特伦蒂枪下的无辜灵魂,并在血滩惨案的真相大白于天下后把一楼打造成反战艺术展厅?她没准儿还会把当年作战小队成员、特伦蒂及其受害者的照片,和泽塔·欧若拉的打印在同一张纸上,悬挂于最醒目的位置,题目就叫‘谁保护我免受你的侵害’,或者‘愿英灵赦宥你的罪’,把泽塔钉上历史的耻辱柱,让她永远下不来。

&esp;&esp;“谁知道。”琼斯不胜其烦地摆手“托她的福,我已经被停职了。”

&esp;&esp;这个混账教母的态度总是清晰、心灵总是宽容、言辞总是真实,又卡着‘社会危害程度低’的红线,严格按照秘密结社的章程办事。看她赚得盆满钵满吧,她手把手引人上道儿,说她吃得肚皮溜圆呢,她向来又不护食,使得人们拿不准自己究竟正在被她利用还是被她帮助。

&esp;&esp;混血普利希有一种诡异的、获得力量的天赋,她似乎天生就会穿着别人的鞋子走路。她会用‘咱们’形容两个互不相干的个体,用‘姐妹’营造权力对等的假象,用理性解构所有不利于自身的规则体系——往往到这个时候,坐在她对面的人已经开始犯迷糊,和她同仇敌忾、统一战线了。

&esp;&esp;在这之后,她巧妙地构造基于自身,结合文化历史传统的新规则。理性且温情,包含着她三分假七分真的美好愿景,甚至还很有些哲学意味。趁着对方产生情绪波动,她铺开早已准备好的契约,设立规则约定彼此的行为,接受对方的献祭并给予回馈,亦或者相反。总而言之,她会建立因人而异的循环,让彼此都获得掌控感和安全感,使乌合之众成为某种具备信仰的文化共同体,而她也从中获得力量。

&esp;&esp;正因如此,整个高山半岛都知道教母非法,却从来没有人谴责她不道德,即便血溅在她的脸上,人们也还是认为她底色善良。就连梅那样的大明星,被她忽视至如此地步,都还是选择回到她身边——有时也不怪她的情夫都像回旋镖。她确实是故意的,但她能有什么坏心?还能怎么办呢?当然是原谅她。

&esp;&esp;白马兰懒得对梅垣做出安排,干脆将他空投到隔壁文化区参加艺术节。梅垣回来时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家变成凶案现场,而且很快就要改造重建,教母甚至没派出哪怕一个手下迎接他,告诉他应该去哪儿。幸亏梅垣那愚蠢的小脑袋瓜一到有关白马兰的事情上就变得很灵光,否则他这次真的会陷入相当被动的局面。

&esp;&esp;守在小灰楼门前的里拉见到来人,下意识伸手想要阻拦,被梅垣用‘岂有此理’的眼神怒目而视,一把拍开。教母的这个情夫相当不靠谱,跟他沾上关系就没好儿,想到前几回的惨痛经历,里拉收回手,默默退到一边,眼观鼻鼻观心地站定。梅垣录入指纹,推门而入。

&esp;&esp;“其实我一下车就后悔了,我觉得我还是应该下榻德鲁希律酒店。趁着你顾不上我,出去花天酒地、挥金如土,包一整层楼。等你收到信用卡账单,你自然会把我想起来。”梅垣拎着亮晶晶的小挎包穿过玄关,发现小灰楼被堆得不成样子,到处都是钉好的大木箱,只有客厅收拾得很干净。

&esp;&esp;透过半掩的屏风隔断,梅垣看见白马兰闭着眼躺在沙发上,这天杀的坏女人,对自己的到来毫无反应。梅垣气不打一处来,从包里翻出伊顿落下的毛绒鲸鱼挂件,精准地砸进白马兰怀里。

&esp;&esp;“这么大火气?”白马兰就连眼睛都懒得睁开,不甚在意地捋了捋小鲸鱼的绒毛,道“你瞧,多有默契,没跟你说,你不还是知道我在这儿?”

&esp;&esp;“天娘!日报上写,特伦蒂再次作案,仍然在逃,花园宴会厅的照片和特伦蒂的大头照并列,当时我的心脏都差点儿不跳了。你吓死我了,白马兰。”梅垣本是准备扑进她怀里,绕过隔断屏风后却猛地一僵。

&esp;&esp;刚才怎么没注意?图坦臣先生也在,斜倚着沙发,正支起脑袋似笑非笑地打量他。原来他进门前,白马兰一直仰着脸躺在图坦臣的腿面上。她们未免也太亲近了。

&esp;&esp;“媒体一向喜欢夸大其词,你又不是不知道。”图坦臣坐直了些,拿起伊顿的小鲸鱼,给它找了只靠枕,让它也坐在沙发上。这完全是下意识的习惯,白马兰有时不知道伊顿是真的相信泛灵论,还是存心耍爸爸玩儿。听丈妇在旁憋着笑吭哧吭哧的动静,图坦臣疑惑地挑了她一眼,白马兰正色,伸手摸摸小鲸鱼的脑袋,对图坦臣的行为予以肯定。

&esp;&esp;等闲平地起波澜,梅垣原地攥着拳头,手背的青筋因用力而微微发抖。平时她们的关系根本没这么好。图坦臣是那种常见的贵公子,目睹丈妇的出格行为从来不会忍让,往往引经据典地规劝。白马兰又是个很不服管的,爱说说呗,谁理他这个那个?看不惯少看。所以此刻她二人关系融洽,脉脉温情,就显得非常不寻常,简直欺人太甚!图坦臣是‘花园’的男主人,没错儿,可小灰楼是他梅垣的地盘,处处都是他生活的痕迹。图坦臣堂而皇之地入侵他与白马兰的爱巢,没有一丁点儿客人的自觉。

&esp;&esp;按理来说,梅垣不该为此而动怒,他既没有立场,也没有资格。但仍然,图坦臣的出现刺痛了他的心。

&esp;&esp;“月庭,我并没有想欺瞒你,我也是事发当天才知道。‘花园’出了事儿,你当然可以去德鲁希律酒店,唐古拉会照顾你。她是我们最信赖的朋友。”图坦臣再不喜欢梅垣,也应当尊重自己的丈妇。他故而表现出最宽宏的一面,不仅不生气,还示意梅垣在他的对面落座,“这些东西只是在小灰楼临时中转一下,很快就搬走了。”

&esp;&esp;他口中的‘我们’指的是白马兰和他。梅垣一怒之下乖乖坐下,紧咬着下唇,目光在图坦臣与白马兰之间来回打量。他发现白马兰仍是那副不经意的态度,双手交迭,托着下巴,用某种故作天真的眼神望着他,就像在望狗。梅垣的胸膛剧烈地起伏着,眼圈很快便红了。

&esp;&esp;“又发什么疯?”白马兰从大明星惊世骇俗的美貌中堪堪回神,瞧他这反应觉得莫名其妙,自忖图坦臣对他的态度很好,既没有欺负他,也没有嘲讽他,故而发问“恼什么?嗯?恼什么?谁惹你了?”

&esp;&esp;还有谁惹他?除了这个天杀的白马兰,还有谁会惹他?梅垣对她不庄重、不认真的态度也实在无可奈何,将手一摆,靠在沙发里生闷气,拖长了语调阴阳怪气地说“教母,没有人惹我,我就是这样的性格。你生命中的男人都可以用风花雪月四个字来形容,先生呢,是花雪月;我嘛,我是风字。”

&esp;&esp;在医院养伤的这段时间图坦臣没有闲着,汉语水平多有进益,梅垣这个愚蠢的谐音他完全听懂了。其实他很能理解梅垣的心情,埃斯特从来不觉得她对自己的配偶们负有解释的责任,往往都是事到临头才顺嘴一提,很多时候甚至连提都不提。在梅垣的视角里,埃斯特突然人间蒸发、生死未卜,已经不是第一回了。他必然觉得茫然无措,觉得没有安全感,既为埃斯特的平安感到庆幸,又因她云淡风轻、毫不在意的态度而恼怒。梅垣无权在埃斯特面前展露自己的攻击性,所以他只能用这种扭曲的方式表达不满情绪。可说到底,他只是希望得到埃斯特的一点点事后关心,他只是希望埃斯特能说一句‘吓坏了吧?已经没事儿了’,然而这样简单的愿望,埃斯特都不愿意满足他。

&esp;&esp;“昔年一颗泪珠价值万金,现在比洗脸水还不值钱。真不知道我是亏了还是赚了。”白马兰不惯他的毛病,也根本不觉得是什么要紧事,抱着恶作剧的心态吓唬他,道“看来我得想办法提一提你的身价,你说呢?正好下个月,克里斯·莫维安要攒个局,宴请文女士的得力干将,不如你…”

&esp;&esp;“——埃斯特。”图坦臣急急打断她的话,将手搭上她的膝头,语速都提高了不少“怕风可以玩星露谷,开局送十五个防风草。梅,你累了,上楼去。”

&esp;&esp;在大多数语境里,梅垣都很难判断白马兰真实的情绪,但他没少把这女人惹恼。难得图坦臣还有点良心,知道给他说话。偷鸡不成蚀把米,梅垣见势不妙,望风就逃,转眼已到三米开外,挂着一脸亮晶晶的泪珠说“我的身价已经很高了,如果你不像对待表子一样对待我,我的身价会更高。人家召伎还知道留个地址呢。”

&esp;&esp;图坦臣这人就是太较真儿了,都不知道跟她打配合。白马兰泄气地抱着胳膊,听梅垣一路小跑着进了客卧,恼怒地‘哼’了一声,轻手轻脚地带上门。

&esp;&esp;“别吓唬梅,这玩笑一点儿也不好笑。克里斯那家伙几无底线,连昆西都不爱搭理他。”图坦臣说着,叫来乌戈,让他把品牌方的赞助都找出来,给梅垣送上去。

&esp;&esp;“是谁告诉伊顿,可以把我搬出来吓唬梅的?”白马兰轻轻撞了下图坦臣的肩膀,叹道“你也没少逗他,别装了。你不觉得他变脸的时候很好玩儿吗?”

&esp;&esp;“他也是真的害怕,都跟你生气了。我从来没见过他跟你生气。”

&esp;&esp;这说的倒是。白马兰打了个哈欠,歪在沙发上,猫一样懒着,“不过你以为你是给他解围,他可不会念你的好。不记吃,只记打,还是欠收拾。”她闭上眼,突然断电了似的,几分钟后才一鼓作气地站起身,揉揉脸,说“时间差不多了。我出趟门,敲定一下葬礼相关的事宜。晚上我有约了,和经济犯罪科的负责人。”她弯下腰,亲吻图坦臣光洁的额头“明天见。”

&esp;&esp;她又要离开了。整日在外奔波,几乎没有闲下来的时候。图坦臣送她到门口,刚嘱咐里拉几句,抬眼便看见弗纳汀的车驶入前庭。

&esp;&esp;“别下来。”埃斯特打了个响指,拉开车门,进入后座,道“玫瑰圣母堂。里拉留在家里,咱们走。”

&esp;&esp;弗纳汀是个不懂得保养自己的傻小子,看见埃斯特便笑。他的嘴唇在冬天的冷风中干燥起皮,细微的裂隙被牵扯,露出底下嫩红的肉。血丝往外渗,图坦臣看见埃斯特从口袋里找出润唇膏,像使用记号笔那样,往弗纳汀的唇上乱涂,似乎还抱怨了一两句,可能是说弗纳汀的嘴唇理应是她的私产,不能这么糟蹋。窗户升上去,车开远了。

&esp;&esp;“那不是你买的吗?”梅垣不知何时从他身后冒出来,换了身夸张的重工刺绣睡裙,挽着皮草披肩,抱着胳膊倚靠在门廊边“她有什么东西不是你买的?”

&esp;&esp;酸溜溜的。图坦臣不上他的当,平静道“埃斯特那些海岛风格的花衣服不是我买的。”

&esp;&esp;“啧。”梅垣对他的态度嗤之以鼻,吃醋了就说呗,装什么装?都对白马兰毫无用处,在这方面他们一样艰难。梅垣拨弄着卷卷的发梢,叹着气道“她又让弗纳汀为她办事了。你看,先生,她就是这样,外部环境改变,她的应对机制也跟着改变,至于原因,她很少去问。她已经认定人际关系是交易性的,伴侣选择是功利的,所以她从来都不在乎感情。爱或者不爱,对她来说有什么重要的?”

&esp;&esp;可惜,他们的处境从来都不一样,也不可能一样。图坦臣偏过头,垂下眼帘俯视着梅垣。乌戈捧着披肩和蕾丝黑伞从衣帽间出来,将一枚镌刻着‘not&esp;lost&esp;but&esp;before’的黑珐琅哀悼胸针别上图坦臣的前襟,他别开目光。

&esp;&esp;“我也该出门了。休息吧。”他说完便离开,梅垣这才发现接送他的车辆就停小灰楼的侧门。

&esp;&esp;真该死。

&esp;&esp;梅垣一秒破功,气得跺脚,抱着脑袋既不忍龇牙咧嘴——怕长皱纹,又不敢乱扯头发,只能拽起裙角揉搓,对着空气一阵拳打脚踢。始终守在门边的里拉缩着脖子不敢吭声儿,祈祷梅不要看见她。

&esp;&esp;“里拉。”

&esp;&esp;呐,好的不灵坏的灵。

&esp;&esp;梅重整旗鼓,站直了身,将凌乱的额发梳理整齐,呼吸也逐渐平复下来。看那样子是灵光一现,又想出了馊主意。

&esp;&esp;“梅先生。”里拉委实心里没底。

&esp;&esp;“你想要防风草吗?”梅垣端正了姿态,说“你去帮我办件事儿,我保证就不再闹你了。”